费执明回来之后,看见妻子和儿子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妻子还拿着厚厚的一叠稿纸在看,不由得很是惊奇。
他问两人:“这是在做什么?”
费奕真抬起头,看着年纪轻轻,拿着公文包一副精英派头的父亲,果不其然看见了数据精灵跳出了极高的阅读喜好数据。
他想起之前他老爹扒着他的微博瞅还粉了他两年连是不是他发微博的口气都能分辨出来的热心劲,还有硬生生从微博里挖出他性取向和实际动态的毅力,忍不住想,父亲是不是那时候就把他所有发表的作品都看了一遍呢?
然后他就听见陈雪妍回答道:“儿子这两天在家里写的小说。你不说,虽然看上去有点奇思妙想,但是写得还真好。连我都看得欲罢不能。”
费执明顿时有了兴趣,说道:“儿子写的小说?嗯,拿来给我看看。”
费奕真其实没有当面见过父母读自己的作品,陈雪妍也就罢了,母亲一向温温和和,偶尔还会显出三分孩子气,并不让费奕真觉得敬畏。倒是父亲,大约是因为事业成功,身上自然有一股气势在,费奕真总觉得被他看到自己的作品有点羞臊。
他开始低下头来专心吃苹果,假装看不见费父费母正在对他的故事进行交流。
费执明只看了开头的一章多,就已经对费奕真刮目相看了。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语文好,一向是受到老师赞许的。但是他翻开稿纸,看到的文字非常成熟洗练,根本就不像一个小孩子写出来的,就连书法似乎也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精进了一些,如果不是书法的风格与原来还有七分相似,费执明又知道自家儿子这几天就坐在家里写个不停,他都不会相信这故事是费奕真写的。
其实费执明不知道,若不是因为费奕真常年打字输入,所以对于手写疏于练习,他的字体必然更不像十二岁的中学生。
费执明继续看了下去。
他看书看报看文件的时候多,密密麻麻的字眼几乎只是略略一扫过就能看明白,所以自然比陈雪妍看得快。没一会儿他就拿了陈雪妍手上的稿子先看了起来,反而是陈雪妍开始捡他剩下的在看。
费执明看完整个故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早过了一家人平日的吃饭时间。费执明看完了整个故事,然后拉过费奕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知道你平日就心思多,但是没想到你想得这么多。不错,故事写得很好,即使爸爸也觉得挺好看。不过你才十二岁,怎么写人家爱来爱去写得这么清楚?你是不是有喜欢学校的哪个小女生?”
费奕真顿时叹了一口气,他要是能喜欢小女生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故事的爱情故事只是照着平常看的小说电视随便按着正常的情况编了一下而已。”
陈雪妍说道:“你不要想太多,他才十二岁,青春期都还没到呢,知道什么爱情啊。大概只是平常电视看多了,就随便写了一下。孩子脑子灵活,有什么不好?”
费奕真顿时有点心虚。
他现在心情是波澜不惊,但是曾经的这个时候,他还真是情窍已开,默默暗恋了同班的少年很长的时间。
费执明听了他的解释,也就不计较这件事了,只是继续问道:“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个故事写得这么好,是不是打算寄出去投个稿?有想过这方面的事吗?”
费奕真点点头,说道:“我想投稿,但是还没想好要投到哪里。”
这话他倒是说真的,他签约的双叶出版社如今肯定还没有成立,齐温棠现在还在读初中呢,大约明年就要被他父亲送去国外读书了,费奕真对于自己文稿接下来要嫁给哪家完全没有计划——他总不可能等七八年后双叶成立了再来出版。
费执明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没有什么想法,爸爸倒是认得几个出版业的人,要不我帮你拿去给几个叔叔看看?如果他们也觉得可以,到时候爸爸就带你去找他们谈谈?”
费奕真对自己自然是极有信心的,而且对费执明也是十分信任,当下就应了一句“好”。
第二天因为是周六,所以费奕真得去绘画老师那里上课。
放弃绘画多年,费奕真几乎已经快忘了自己还有学画这种工作,猛然重拾起旧业,倒是有不小的新鲜感和怀念感。
他已经差不多不记得绘画老师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当时好像在这一片还小有名气。费奕真倒是还记得那时候总是坐在他左边,被绘画老师一直夸奖的天才儿童的名字——他成名之后还和那人在某个业界聚会上见过一次,那时对方已经成了想当有名气的大画家,见面时对着他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虚伪得让费奕真都觉得二见如故。
重回这一年,费奕真倒是对对方总是在绘画老师那里狠狠压自己一头没了意见,毕竟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天赋并不在这里。
他甚至还主动跟对方打了招呼:“早安,叶名河。”
“早安!”叶名河露出一副很是意外的神情,回答道。
其实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矛盾冲突,只不过是费奕真当初单方面嫉恨不服输,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样子而已。现在想起来,他们十几年后都功成名就,结果明明熟识已久,却因为孩子的一点小心思始终没有发展出友谊,还是怪让人觉得遗憾的。
费奕真放下心思,顿觉得心情都舒畅很多,心想自己的时光倒流,也不仅仅是让他重温一遍少年时光,少走些弯路而已。
绘画老师已经出现在了教室里,费奕真静下心来,开始看向黑板。这天他们的绘画主题依旧是静物——费奕真还记得,前一年他们的绘画主题基本上都是静物,这一年偶尔会出现一些其它的主题,但是大部分时候还是以静物为主。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叶名河和费奕真在这个领域渐渐分出了高下。
这天的主题是一丛插在立式花瓶之中的鲜艳花朵。费奕真看了一眼那层层绽开的鲜花,然后看了一眼坐在他左侧的叶名河。
叶名河认真地看着那瓶鲜花,手拿铅笔,已经开始打轮廓。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拿起画笔就专心致志,轻易不为任何事情分心。他在绘画上可以说是极有天赋,即使不用通过数据精灵,费奕真也预料到了他身上那绝对出色的绘画天赋。
果然不出其然。
SS级绘画天赋,这就是叶名河。费奕真当年凭着自己死磨硬耗上来的画画才能和他较劲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来倒真是用自己的短处和人家的长处比较,不自量力了。
叶名河的画向来笔触流畅,色调极美。既有油画素来的鲜艳亮丽,却又带着他独特的风格,笔触柔和顺畅而极有质感。
费奕真现在想起来,他当初越画越差,就是因为总是想要模仿者叶名河画出那种让人觉得庄严优雅又宁静靓丽的感觉,但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状态越来越差,终于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而放弃了绘画。
而今他不把油画当做终生理想来学习,精神上倒是少了很多压力,多年后重拾起画笔,除了一开始的生疏,后面倒是越画越顺畅。
到了最后,他上色到一半,顿时把前来查看进度的绘画老师给惊愕到了,问道:“费奕真,你这上的......什么颜色?”
费奕真的画纸上,只有花瓶是灰黄色的,而除了夹杂其中的黑色阴影部分,整个画面都是深深浅浅的深红色,淡红色和暗红色。那风格强烈到让人觉得不舒服。
老师的问话引来了画室中大部分的注意,就连叶名河也抬头看了一眼费奕真的画纸。
费奕真实话实说:“我觉得我的配色感有问题,所以索性取巧用了简单些的配色方法。这样不行吗?”
“你的配色不熟练,才应该慢慢学习起来啊。你这样配色取巧是取巧了,也算是一种风格,但是对你的色感有什么好处么?”
但是费奕真知道他的色感并不会有什么进步,知道三四年之后,他的配色风格也总是差叶名河一大截......不,甚至不是一大截。有些事情,终究还是需要天赋的,并不是死记硬背,反复练习就能获得成功的。
他只能另辟蹊径。
然后他听到了叶名河开口说道:“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挺好看的啊。”
费奕真回头答道:“谢谢。”
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既然完成得差不多了,那也就算了。下次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用正常方式上色。”
费奕真对她笑了笑,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绘画老师只以为他腼腆,转头去看了看叶名河的进度,冲他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费奕真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作品。
作为油画来说,这画作当然是不合格的。
不过如果把这副画作当做十年后某部小说的插画来看,它却是极具有暗黑风格的一幅好插画。
等绘画老师一离开,他顺手就往后面墙上加上了一滩缓缓流淌而下的暗红色,然后在左下还没有上色的空白处用铅笔画上了一张便签纸,一只钢笔。
便签纸上没有写任何字,只有一个漂亮的,红唇印痕。
叶名河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说道:“感觉上好像看到了一个充满悬疑的故事。”
费奕真立刻转过头,冲着叶名河露出了粲然一笑——他可不就是在画一个故事?学了这许多年绘画,他的天赋终究不在这里。
就连拿起画笔,他也只擅长绘画一个故事,而不是一幅风景。
叶名河说:“总觉得你今天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你心情很好?”
费奕真说道:“因为,”他实话实说,“我终于发现,我不需要再在乎不管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你这件事了。”
叶名河愣住,他炸了眨眼,问道:“你以前很在乎吗?”
“非常在乎。在乎到......几乎睡不好觉。”
学画的最后一年,他的焦虑就越发严重起来。那种严重焦虑症和挫折感不止打垮了他的精神,还磋磨着他的身体。他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拿起画笔的时候手甚至还会发抖,无论画几幅画,都按捺不住地想要撕碎撕碎撕碎。
......直到最后,双重焦虑下,费父费母终于绝对不再让他学习油画。
费奕真是不想放弃的,他死撑着那点自尊不肯认输,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天赋,那时他对叶名河简直不是嫉妒,而是到了恨意凌厉的地步。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真是倔强。
叶名河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开口道:“其实你画得也不错。”
他很少出口夸赞别人,费奕真知道叶名河虽然不像他一般爱用眼角看人,但是却也自然有自己的一种骄傲,普通他不放在眼里的人,即使只是为了客气,他也不会去夸赞。
所以这句安慰,才显得有些难得。
费奕真说道:“谢谢!”
他不是真的十二岁,自然早已经知道自己的水平止步在了那个层次。然而对于和他的这个身体同龄的叶名河来说,这已经是充满善意的安慰。
费奕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领情。
叶名河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下次帮你参考一下怎么配色好吗?”
费奕真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他下次也不太可能像这次一样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就算想要来个另类发展,也不能直接把老师给惹急了,叶名河如果愿意给他作参考,却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下周的配色他会变得轻松很多。
他说:“好啊。”
叶名河再次笑了起来,费奕真倒是第一次发现这个未来的大画家是这么爱笑的。
然后他看见叶名河的手指轻轻滑过了他画架上的调色盘,沾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色。叶名河若无其事地把指尖的颜料往自己的调色盘边缘擦了擦,然后重新拿起了画笔。
他的画架上,一丛色彩明艳的鲜花正在安静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