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飞兔走,瞬息光阴,寒来暑往,不觉五载。
京城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高大的坊门整齐罗列开数条街市,坟典书肆,文房四宝,墨宝门行,走街小贩,云游道人,百戏妓人,应接不暇。
京城共有四大酒楼,分落在东南西北四个地方,分别是醉仙楼、松鹤楼、太白楼、逸景楼。其中,以南位的醉仙楼最为出名,号称京城第一楼,世人将它与苏杭的望月楼并称“北醉仙,南望月”。
醉仙楼
“格老子的,这都是什么玩意。那些红毛鬼子咋又来炸船,都还让不让人下水。你们说说这冒火的弹球,真他妈厉害,一轰一个准。”
“朝廷前些日头又开了个港口,大商家们一船一船的往外国走,眼不见能回来几艘,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个野人鬼子。”
“还别说,我那在广州府做生意回来的表侄儿,说这外头红毛黄毛没见过啥世面,不管啥玩意就直接拿宝石、金子来换!这该多赚钱!听的我这把老骨头都也想去当海客,可惜呀,海上的红毛海盗着实厉害,朝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管管……”
“管管?瞧瞧,瞧瞧,今早的报。那些个倭寇又打台州,都七回了也不嫌烦。咱朝廷的水师忙着打倭寇,哪还顾得上什么红毛绿毛。”
“兄台,给我看看。今早没遇上卖报的小子,朝廷又出了什么消息。”
“我敢打赌这回戚将军带五百个兵仔就能把那些鬼子统统拿下。”
“得了吧,一群乌合之众还想上鸳鸯阵。”
……
话题至此开始跑题,争相说起了戚继光的英勇神武,海商巨额的财富和稀奇古怪的海外异闻。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醉仙楼分上下两层,自诩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屑和所谓的武林人士,三教九流为伍,一般都在二楼坐着。
栏边的位置,不在包厢,却是整个楼里最好的地方。抬眼便能看遍整个醉仙楼。
他们嘴里说着事但一空闲下来,就都忍不住朝楼上看一眼,多数是老爷们。
大明是个男风极甚的时代。
楼上就有几个颜色极好的翩翩少年郎。
栏边男子年华二九,面色俊朗,凤目多情,眉间风流肆意。醉仙楼文人居多但也从不缺世家子弟,好模样让人心中一颤,便自觉的转开了眼睛。
那是三年前俊美风流的浊世探花郎。如今的御前侍书花玉楼,花大人。
“前几日漳州府回来了批船,你上回说下水的商船可在里边?”还是在那方桌上,一个蓝色衣袍的十五岁少年。
花玉楼摇了摇头:“数月之久了无音讯,若非携款私逃怕就是凶多吉少。”
少年郎道:“真遗憾。”
花玉楼拿眼直视对方,笑道:“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在安慰人。”
文翰馆侍书,官小却能每日陪伴在皇帝的身边。
他官职低末,无党无派,一呆便是三年。
如今备受非议,让他甘之如饴的少年皇帝,就在他的身边。
朱翊钧不在意的瞟了他一眼,只一眼让人心头一颤。暗暗关注此桌的权贵都忍不住神魂一荡。他颜色极佳,眉如墨画,眼若桃花,眼目含情,眼角上翘,瞟人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我前些天从外番人那得了部手札,里面有句话你肯定喜欢。”
“什么话”
“谁控制了大海谁就控制了世界。”
“你还挺博学。”
“好像在哪听过。”
花玉楼诧异一眼,显然没想到,这本从沿海坊市,据说是从传教士手上掏来的破手札朱翊钧也见过。
不过一想朱翊钧近些年来大力推行海上贸易就释然了。海上销金窟,能量有多大。可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哪怕朝廷运动再大,只要有海盗这个硬梗,无船下海,海税就是个鸡肋。
17世纪是海上争霸的时代,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乃至以后的美国在世界上的优势力量都是在这个时代奠定的,而他们资本的积累的基础,就是海权。中国的落后就是放弃海洋。
“咱们是准备要打海战了吗?”
这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有头没尾。
这少年肩膀宽阔,比起朱翊钧和花玉楼来更显高大,身形壮硕是常年习武的骨骼,面容英俊,薄唇皓目,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武者。
若见了花玉楼还能肆无忌惮的看上几眼,这少年,有些精怪的人怕就看出些什么了。
他是当朝兵部尚书杨太师的亲孙,新晋武举杨廷保。
朱翊钧惊异的看了眼杨廷保,显然没料到他也有这么开脑子的时候。
“我瞎猜的。前两天刚好看到爷爷在看著海九边舆地图录。”
杨博在研究海防?
朱翊钧一听,眼内颇有笑意,笑道:“你现在能上船了?”
杨廷保脸色发青,一想到自己一上船就吐的死去活来,咬牙道:“能成。”
“成不成还得你爷爷说的算,我可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杨廷保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上不得船,每回一说出海都心有戚戚,杨博曾让人把他在船上绑一天,他晕了一天,吐了一天,才堪堪能适。
正在说话间,一旁专心看报的花玉楼,出了一声。
“潘大人还真厉害,这才去多久,一个月的事就把黄河治好了。”
朱翊钧记得此事,接过报纸,笑了笑,道:“他前后去过几次黄河,这回情况不大,决堤泛滥没那么严重。”
“若是靠李大能那草包,宁陵没了,都好不了。”
说到李大能,此人也是工部官员,这次黄河决堤最早先前往。
大伴贪财,不知收了这李大能多少好处,荐他河道总督。
李大能志大才疏,几个月黄河不见好转反向朝廷伸手拨了几次款银。
朱翊钧脸色不渝显然想到什么糟糕的事,时刻以家国天下为念,行事公正,恪尽职守张居正竟然任由冯保肆意妄为而不制止,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话一出,花玉楼眯着眼,没有接话,反笑道:“不说别的。卢大人又占了头版,还真犀利,您喜欢,我辈楷模也。”
卢泽为人偏激耿直,就同他的老师高拱一般,是个暴脾气,极狠阉党,虽死无谓。
当年会极门朱翊钧印象最深的几人,卢泽,吏部给事中。其中打的最惨血淋淋的被抬出午门。
朱翊钧不理他,晃悠悠的酌了口茶,瞄了一眼,反说道:“廷保,你上报了。”
杨廷保没懂状况,看了一眼,‘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翊钧眼角一抽,恨铁不成钢的暼了一眼,怎么没有一点成为焦点人物的自觉性呢。
花玉楼看到一人,道:“刘大刀?上回好像在校场见过,您有印象吗?”
薄纸上印着近日武举殿试的名单,杨廷保方方在列,而下方就是刘大刀。
朱翊钧眼波流转,显然还记得,道:“是大将军刘显的儿子。”
花玉楼赞道:“听说,他手武的大刀,比关公还沉,轮转如飞,武技骇人。”
朱翊钧眼睛一亮,转头,笑道:“这回你算是遇到对手了。”
杨廷保鼓了鼓拳,显然他也是听过刘大刀的大名,二人同年大小,皆为名门之后,难免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更何况这边还有朱翊钧有心相激,煽风点火。
杨博位至兵部尚书,曾多次回击蒙古,杨廷保名将之后,少时习武,耍枪弄棍,行军布阵。万历四年,年过十六,武举夺魁,来年金銮殿试,独占鳌头?
万历二年,朝廷正面发行大明日报。内廷二十四监加设,司报局受控于司礼监少监梁永,凡文人墨客,朝廷大臣皆可递送文章,上版笔墨费用皆有国库出纳,一份三文各府皆有。
民不言官事。文字狱是明朝百姓的噩梦。洪武年间尤甚,小则抄家,大则灭族,基本就没小过,都是灭族灭族,即使后来几任皇帝不兴文字狱,百姓也阴影难消,不轻易开口说朝中之事。
朱翊钧公开国事,以往大儒除了国子监宣泄,现在又找到了另一条出口,日日递稿,不但能出名还能赚钱,为什么不写。
舆论压制,不若控制。
少顷,几人在店家恭恭敬敬请出了醉仙楼,朱翊钧准备回宫。
杨廷保岔开路去了练武场,科举渐进若不是陪伴着朱翊钧,估计一整天都呆在练武场里。花玉楼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翊钧的身后,极规矩的落后一步。他不知这样在朱翊钧身后走了多久,或许连皇帝都习惯这样的节奏。
说到花玉楼,万历二年御前钦点探花郎,文章新颖,剑走偏锋,胆色过人。
花玉楼有一张漂亮脸蛋,时常言语轻佻,轻佻不羁的散漫性子,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很位朝中那些老持沉重的人不喜。朱翊钧越是接触越觉此人,是个滴水不露,能力手腕都极为出色的人。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朱翊钧的臂膀。朱翊钧近年来行事愈来愈周全沉稳,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他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人,直到朱翊钧让锦衣卫查他的时候,那就是晴天霹雳。
江南首富花家。花家五子花玉楼,花家七童花满楼。
几年前朱翊钧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辛酸难耐,百般纠结,十万伏特。
原来是陆小凤!
*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
是年冬,即考成法后,张居正又将田赋、徭役、各项杂税合并,全国税收全面改革,扭转财政危机,国库拮据多年终于近渐回缓。整顿赋役就有相当数量的官僚、缙绅,保守派的强烈对抗。
“你从何处来?”
朱翊钧跨入乾清宫脸色一僵,张居正一身大红官袍站在殿中,双目清澈,眉头微蹙,深邃黑眸看着蓝衫披身的皇帝。
“又出宫了?”张居正缓缓的说道,那话声带着不满,白龙鱼服最是忌讳。
二人站了半晌,朱翊钧想来想去,才反笑道:“是,陪太师看了会著海九边舆地图录,先生看过吗?”
朱翊钧与杨博相处甚密,时常出宫交往,张居正对杨博抱有极大的好感,所以并未怀疑。
海防。
张居正被问一顿,朱翊钧曾多次提出再建水师,他虽未同意却也回避,前些年国库拮据,国内四处作乱,如今日渐平息,便不得不搬上正轨。
张居正眉头皱的更紧,两鬓的白发比之五年前更多了。
他一手摄政,一手教导皇帝,自然知晓近些年来摩擦不断,意见偏妥却处处能压制朱翊钧,建水师?大明现在还没必要打海盗。
少顷,他反问道:“尚未。皇上可有看今日的奏疏?”
朱翊钧见他招子一亮又偏开话题,有些讪讪。如今朝政上更多的是依赖张居正,而张居正治军修政厉害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有回避的事,也有不能触及的地方。
譬如,内阁,水师,藩王,权贵。
张居正见他不语,就知估计还不知,正色道:“今早广东布政使来报,贼寇抢劫广东府库房,地方府衙隐瞒不报,如今贼寇已在惠州、潮州两府山地,据险结寨,祸贼群起。”
大明太平很久了,或许说被粉饰太平已经很久了。地方官员,收受贿赂有隐匿不报,纵容法外大有人在。
果然,朱翊钧闻言色变,也不计较那些了,还有什么比从政有经,而不令行为上更重要,微忿道:“广东!难道荆州府的教训还不够深么,竟然还敢掩饰真情,循良的官吏统统撤职,巡抚也不行。这次平叛的是谁?”
张居正道:“两广军务提督,殷正茂。”
朱翊钧点头,算是同意。
二人坐在乾清宫的绣椅上,说了会儿话,气氛颇为和谐。
少顷,朱翊钧想到什么,转念笑道:“内阁空出的位置,先生可想好谁来担任。”
张居正颔首,他也正想和朱翊钧说此事。
马自强,申时行。又是清一色的翰林官员。
朱翊钧一听想也不想,双目流转,反嘲道:“元辅处处改革,却是忘了内阁滞后这一块了,阁员并不要非翰林不可。”
张居正瞥了眼朱翊钧,认真道:“阁臣之职,专一视草代言,故其官谓之知制诰。皇上有意整顿内阁?”
朱翊钧思考这话中的含义,想来张居正没那么容易松口。
“朕有意。刑部主事前日上疏,内阁二员,翰林居一,别衙门居一,德高望重,才识超群折与翰林参用,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实权,不需拘于翰林。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丝毫不惧朱翊钧色变,不慌不忙,淡淡答道:“因循祖制,内阁学士皆出翰林,翰林学士乃科举选拔,天下贤才。阁职之重,政事根本,均制词得体,不可轻亵王言,唯翰林胜任。”言下之意是,从来阁臣都出翰林,哪怕是他自己也是翰林院出来的。
说到这,傻子也知道张居正不想让皇帝插手内阁。
内阁阁员,是“莫敢异同”的吕调阳,还是“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同僚自处”的张四维。
朱翊钧嘴角一翘,冷笑坚持道:“阁员,讲明义理,通达政事,皆得其人。庶吉士之选留,选也诗文,教也诗文,行政之无能淋漓尽致,也可处分国家大事,先生始自力难道不是吗?”
他话隐于此,却也说了内阁的畸形表现。他不满内阁已经很久了,被逼的无可奈何,今日就想看看张居正的态度。
他非相,权力却无限膨胀。
内阁中尽是,“遇大事,毋得专决,听张先生处分”之人。
张居正有些诧异,平日很好打发的小皇帝,今日竟然这么坚决,内阁问题从嘉靖朝就出现了问题,张居正大兴改革,决断独行容不下他人唱反调,何况内阁还是自己地盘。
半晌,张居正凝视着朱翊钧,肃着脸还是以往的表情,神色不明,缓缓道:“皇上属意谁?”
朱翊钧气定神闲,视线与张居正一接,淡笑道:“老师看吏部右侍郎,卢泽怎样?”
张居正深邃黑眸一沉,眉头微蹙,似乎听到了不寻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