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野,尘土漫天。
灵州城易守难攻,北面是无法攀登的悬崖峭壁,南边是个陡坡,再过去则是河套的蒙古骑兵,宁夏军总官张进忠常年据守此地,便在河套四十里外处每日轮着带兵巡视,以防蒙古骑兵突袭。
张进忠在外视察完回来的时候,副使石继芳见到他是单枪匹马回来,便不免有些好奇,问道:“总兵大人今日怎么一个人去巡视了?不多带些人?”
“左右不过去林子里转了转,带那么多人作甚。”张进忠说得有些不自然,语气里多少带了些敷衍,也不等石继芳回话,便回了自己屋子里头。
石继芳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若有所思,这张继忠有些古怪,显然张进忠脸上那种不自在的表情,被他看在眼里,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石继芳心中猜疑不定,不过既然对方没有跟自己说的意图,想来并不是军事上的事,但也跟进了屋子里,此时宁夏镇已然沦陷,被孛拜占据,石继芳将攻打宁夏镇的想法给说了,张进忠闻言脸色变了变:“宁夏军为阻击河套骑兵,贸然发兵,这似乎不太好吧,若蒙古人趁机来攻……”
“总兵大人怕是多虑了,孛拜反军具是私下里蓄养的一批奴仆,组成一支苍头军,所部叛贼多至五千人,不到一万,只需从宁夏军中抽取万人前往,属下亲自领兵,必定夺回宁夏镇”石继芳肃着脸,很不以为然的说道,但却一直盯着张进忠看着他的反应。
张进忠迟疑了片刻,才道:“这事先不急......我已上疏请示皇上不日就有旨意示下,不可轻举妄动,多等几日,一切按皇上的意思办。”
石继芳听他这么说很是不忿,似有不甘但张进忠心意已决,已不想多说,无奈转身离了去。
张进忠待他走后,步履蹒跚,走至里屋,跌坐在椅子上,眼里泛起了一抹痛苦之色,痛心疾首,再狠狠咬牙闭上了眼。
石继芳觉得张进忠的行迹实在可疑,派人连夜盯着他。第二日清晨,便有人来向他禀报总兵大人大清早就出了门,去西边林子遛马了。
石继芳心下一动,悄悄让人备马跟了上去。
西边河边密林里灌木层出,连绵不绝,张进忠下了马,冷冷的看着对面之人,不耐道:“你们到底想怎样,昨日本官已经说过了,本官就算死也不会背叛朝廷的,别再送信来找我,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对面之人一声鞑靼人装扮,模样二三十岁的青年,毫不客气的说道:“张总兵何必对我动怒,若当真这般忠君爱国,今日便不会来赴约了。”
张进忠目眦尽裂,压低声音道:“你们还想怎样!我已经替你们压下了禁军之事,决计不会再做任何背叛大明事情了。”
“我父要你与我们,刑牲而盟,让出宁夏大军。”
“不可能!”
孛云笑道:“总兵大人别把话说的这么死,毕竟你我们缘分不浅,你当年被蒙古骑兵所虏能活到现在还多亏了我父亲求情,你将朝廷禁军引入套部著力兔的领地,这件事若是被大明皇帝知道了,通敌叛国之罪想必总兵大人比我更清楚。”
张进忠听得浑身一冷,面色铁青,正在犹豫不决间,身后突然响起了枯枝被踩踏的声响,张进忠身子一颤,回头喝道:“谁!”
石继芳快速后退,艰难的左闪右躲,满心的惊恐不已,他没想到张进忠会勾结鞑靼人。为了跟踪张进忠马被他停在了百里外,算是逃不了了。张进忠眼神一凛杀意浓烈,只一瞬长刀一挥便斩了下去,将他毙命。
“你……”石继芳震惊的看着他,身子倒下滑落在一旁,张进忠面无表情,连忙弃了手中的剑,良久才平复了情绪,深吸几口气,但手还禁不住的微微颤抖。
“看来总兵大人已经有决断了!我这就回去禀告我父。”孛云朗声大笑,上马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张进忠满脸悲怆,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涕泪交加,他还来不及处理石继芳的尸体。便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张进忠心迅速平复了心情,抬头望去,心下一惊,是石继芳门下旗牌官,史进。
史进跳下马,看到了石继芳的尸体,眼睛一缩,失声道:“大人!”
众人看到了那把带血的刀,俱是面面相觑,史进低吼道:“敢问总兵大人为何打杀石副使?”
张进忠眼神冷凛,镇定道:“石继芳勾结鞑靼反贼,本官已经察觉他有段日子,今日这撩终于被我逮个正着,竟意图袭击本官,被本官所杀。”
史进满眼不信,紧了紧拳头,道:“石大人乃朝廷命官,总兵大人为何要痛下杀手。众人皆知石大人为人严气正信,绝无通敌叛国之心。”
“本官亲眼所见他与孛拜义子孛云交谈,方才交手时,招招欲将本官置于死地,才错手将他杀了。若不是他出手阻拦,本官已将那孛云拿下,怎会让他给逃了。”
如见石继芳已死,这事再无其他人知晓,对张进忠的话,史进其实并不大信的,只当他是嫉恨石继芳,想到石继芳最近几日派人盯着张进忠,恐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对方察觉,才将其杀害,史进却也没往通敌叛国上头去想,实在是张进忠如今位高权重,相当一方大吏。
石继芳在进树林时,他等不及属下,曾让人吩咐史进若一刻钟后他未出来便带人进去寻他。
史进连续盯了张进忠几日都没见怪事,心下诧异,更将他盯得紧。
夜里,银光遍地,风穿清竹,传来沙沙声响。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朱翊钧腰身上系着缎带,不紧不慢地往皇极殿走去,丹墀后的皇极殿,气象庄严,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
皇极殿又称金銮殿,殿内上面是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下边是金砖墁地,平整如镜,光滑细腻,像是洒了一层水,发出幽暗的光,巍巍的金銮殿,金光四射,甚为灼眼。
金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朱翊钧抬眼,髹金雕龙椅上坐的俊美青年嘴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无论身材、样貌,都同他一模一样,就像自己的影子,他身上穿的,也正是朱翊钧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朱翊钧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龙椅旁站着一个老太监,是卢公公。此景像极了当年的他与冯保。
此刻,他已明白为什么两宫太后会失踪。
“你就是荆王世子?倒是变化颇大。”
朱翊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荆王世子垂下了头,并未回话。
“擅离封地,私入京城,朕纵然有心相护,可惜你心思不纯,只怕是……”
荆王世子抬起了头,打断了他的话:“只怕是难逃一死。”
“不错。”
荆王世子腰身矫健,目露凶光,厉声说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今日也不能让你踏出皇极殿一步。”
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荆王世子来冒充他,朱翊钧摇了摇头,道:“你该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不论你用了什么法子,外表神似,终究不是朕,再模仿也是东施效颦,相形见绌。”
南王世子冷笑:“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为何要模仿你。”
他用眼角瞟着朱翊钧,很是失望。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朕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朱翊钧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出:“朕也搞不懂,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说着,目露寒光看着老太监,道:“朕没想到连你也参与其中,娘娘待你不薄,阉党果真是豚犬鼠辈,贪得无厌。”
卢芳身子一颤,越发心虚,才低声道:“我本来不想这么做,但世上的事有太多的不如意。”
朱翊钧嗤笑,看向大殿后黯淡的灯光,洞幽烛微,显然已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道:“朕既已站在这里,皇叔又何必躲藏,堂堂宗亲,何故畏首畏尾,暗昧与人?”
片刻,大殿后烛光晃动,紧接着一阵豪气的笑声,荆王从殿内走出,龙行虎步,行动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走到龙椅旁,视瞻不凡,不为人下,极有帝王的仪态。荆王世子自觉起身,荆王抚摸龙首,到不急于坐下,道:“有些事我本不想说,但实在忍不住。”
朱翊钧道:“你说。”
“你可知我从何时开始谋划此事”
荆王并不需要朱翊钧回话,自言道:“从你父亲还未登基就已经开始进行。”
他容光焕发,端坐在龙椅上,威仪庄重,仿佛已经是位英明神武的皇帝,笑道:“你父亲当不来皇帝,如今连你也坐不稳这位置,你可知道为什么?”
朱翊钧挑眉:“你说。”
荆王直视朱翊钧,冷冷说道:“因为这皇位本该就由我荆淮王一脉坐得,你父子二人越俎以代庖。堂堂朱姓皇裔,竟被阉党权臣把持朝政,玩弄于鼓掌之间,一介妇人垂帘我大明朝政,简直荒谬至极。”
“我多次找人杀你,没想到……”
朱翊钧打断他:“没想到朕未死,还能站在这与你说话。”
“对,但也只是这样了。我已让人包围了皇极殿,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将你拿下,而你的侍卫统领则在乾清宫看剑。”
朱翊钧闻言,皱着眉道:“你果然在宫里有内应,你不怕手伸太长了迟早有一天要遭雷劈。”
荆王不以为意,单手支着下巴,故意一叹,道:“你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卢总管,还不速速将此人拿下。”
朱翊钧笑了,道:“你大意了。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朕又怎么会到这来。”
这时朱翊钧身后闪出四人,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罗置在大内,作了朱翊钧的贴身护卫。
朱翊钧道:“杀!”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荆王和荆王世子。
荆王世子已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舞来,剑风破风,神龙交剪,闪电般刺了过来。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的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剑气逼人。
朱翊钧居然还是神色未变,淡淡道:“你若真是白云城主,朕还有些难办,既然不是便无须留手了。”
‘叶孤城’冷笑道:“陛下若知我不是叶孤城,可认得我刚刚那招天外飞仙。”
朱翊钧道:“你出手极快,白云城主都不及你。可惜毋须剑,不如双剑,看似剑技更像剑器舞,于他比差之甚远。”
朱翊钧声音里带着笑意,因为他已经知道眼前人是谁,正事那死去已久的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见被朱翊钧猜出身份,耸然失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紧握了剑柄。朱翊钧目若寒潭,不怒自威,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荆王世子看出公孙大娘的踌躇,出声道:“公孙兰,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公孙大娘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从身后掏出双剑,挥了过去。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快,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他挡下了公孙大娘的剑,天下间除了西门吹雪便没有他挡不住的剑。
“陆小凤!”公孙大娘失声而呼出。这一瞬额头冒出冷汗,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站在这地方,她非但不敢同以往般说笑,连笑也笑不出,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岂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可以轻犯的。
陆小凤身后还跟着两人,是朱希孝和魏子云。
荆王抬过头,四面正如他所言都已被包围,不过却不是荆王府的私兵,而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刀,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刀网,也有枪林、剑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们不习剑,自然不会去看剑。
荆王的脸色一变,沉默了很久,才冷声道:“侄儿,不想救你两位母亲了?”
朱翊钧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魏子云一听,上前一步,皱眉道:“皇上,荆王狡诈异常,必不可信。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手下兵马所剩无几,现下以太后要挟,皇上得防着他行的是缓兵之计,以防其逃窜留有后手与城外兵马联系。”
“念在同是先帝血脉,先将此人押入天牢,黎明处决。”
朱翊钧没有动,但荆王世子感觉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像一座看不见的山峰,让他瞳孔收缩,肌肉紧绷,他的目光变得锋利,比剑更凌厉,仿佛手上已经有一柄剑。
荆王世子瘫坐在地上,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
乾清宫,也就是紫禁之巅,当然也就是乾清宫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寝宫,平日办公接见朝臣百官的地方,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
这时候,星光月色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此刻,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只是叶孤城没有来得及把最霸道的剑完全的使用出来。西门吹雪是最快的剑,已向他胸膛袭来,叶孤城刺他喉咙的剑势已有偏差。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可惜来不及了。
叶孤城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就这时,乾清宫一处,忽然闪过一道诡异的身影,身法奇快无比,行若鬼魅,仿佛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这道白色身影速度极快,趁机点晕了叶孤城,瞬间往紫禁城外闪去,待众人回过神时,已经消失不见。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