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折柳的新差事就下来了,她被分到了端熹宫,做淑妃的一等宫女。皇上亲自开的口,来颁旨的是位少监大人。
淑妃本就是近几年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最近又怀了龙种,一时风头无两。端熹宫本来有四个一等宫女,再插进来一个折柳,生生地变成了五个一等,着实是有些树大招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折柳被分到端熹宫之后,除了第一天拜见过淑妃之后,就一直被各种活计拴在屋里出不去。说来也没对她怎样,一应待遇都是极好的,淑妃还特地赏下来两只镯子、一匹料子,到底折柳也是皇帝亲自拨过来的。
她也不想做那个出头鸟,本来她就没想来这么风口浪尖的位置。
——昭美人那么伶俐一个人,两朝贵妃,说被打进冷宫就被打进冷宫,到死都没能再见一次皇帝。万一她现任这位宠妃再做点什么错事,她再陪着进冷宫都是好的……
自打这位临朝了,这宫里每年打死的宫女都有几十数。
折柳这么一分神,险些扎到手。她把手里的荷包放下,站直身体抻了抻。
做宫女,站功坐功练不好是不行的。她这几年在冷宫实在是太放纵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得学小宫女们顶顶碗站一站了。
想到这,折柳沉下心去,重又坐回到那板床上。按照入宫之初嬷嬷们教的,微微坐一点边,双膝并拢,双脚后收,拿起刚刚没绣完的荷包来。
“折柳……”门还没推开,凤蝶就叫起了折柳的名字。她的声音又尖又细,总像是要破音,因此一直刻意地压着嗓子说话。一推开门来,看见折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绣着手里的荷包。
“瞧您……”凤蝶一笑起来,嗓音里的那丝尖刻劲儿就压不下去了,“今儿这大好的天,不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倒像是来吩咐娘娘急着要几个荷包赏人的不是她似的。
“您说天好,那我就去走走。”折柳也不知道凤蝶这是卖的什么药,不过好歹她是皇上亲自赏下来的,倒是不怕有什么腌臜事儿。
“听说海棠花儿开了,折柳你不妨折一点回来,也好插瓶。”
这宫里开得最好的海棠花儿正在御花园的西边,离这端熹宫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后宫的距离。这倒真是走走了……
“好。”
折柳也不多说,淑妃的心思她也不想多猜。钱嬷嬷教过她,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死得最快的也就是聪明人。
***
虽然凤蝶不过是找个借口遣她出来,不过天气却是真的好。
在这宫里看见的天虽则永远都是大大小小的方形,可是今儿的天看着却格外地远,仿佛能多看见一条平时看不见的云彩似的。
折柳拎着个小木桶贴着宫墙边低头走着,只趁着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抬起头瞧瞧头顶。这木桶虽有些沉重,不过在冷宫的时候,样样活计都是她做,这点重量倒是不算什么。只不过走得久了,手指略酸痛些。
她把木桶放在了地上,直起腰略歇歇,就看见旁边的小胡同里跑出个小火者来。小火者一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臂上搭着一块抹布,赶紧跪在地上擦一块脏了的青砖。青砖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污渍,颇难擦洗,小火者连指甲都用上了。
折柳看着有些不落忍,不过也只能看着。许是感觉到自己挡了路,那小火者抬头往折柳这边看了一眼……
“狗儿!”
那小火者……居然是狗儿!
狗儿本是村里的乞儿,被折柳的父母收养在家,虽然活计不少让他做,可是也每日里饱饭供着,本有招他做上门女婿的意思。只是后来,折柳的父母相继染病去世,家里本就不厚的家底折腾得所剩无几,又逢着大选宫女,折柳就进了宫。
只是她明明把家里剩下的几百个钱和自己的卖身银都给了狗儿,他怎么也进宫来了!
就算又惊又怒,折柳的声音却还只是将将比平时说话大声了一点点。在这宫里头待久了,她早已连怎么大声说话都忘记了。
“给姑姑请安。”
狗儿僵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只是垂着不看她,从地上起身避到一边,“姑姑请。”
折柳还不到姑姑的等级,她现在也就是个一等宫女,不过小火者尊称她一声姑姑却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折柳想了想,自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
“赏你的,手上还有活计没有?淑妃娘娘吩咐我去折些海棠花插瓶,你拎上木桶随我走一趟吧。”
“姑姑请稍等。”
狗儿利索地把青砖上最后一点污渍擦干净,拎了木桶抹布重又走回去,可是却没拿地上的银子。
折柳看他离开的身影,心下一阵烦闷,伸脚把那银子踢开。小小的一块碎银子在地上骨碌一滚,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狗儿才回来。他站在折柳面前,一双眼看也不看她一下,只僵着声音伸手道,“姑姑您先走。”
刚刚胸口的那一丝郁气沉了下去,折柳点了点头,伸手指着地上的木桶,“你拎着那个。”
她走在前面,听着狗儿在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头上的天。
再高再远,也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