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压城龙蛇弄,将军洗刀半城空。
旧坊新题再相逢,古风今水甲子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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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西斜。
京城东南。
楼陵,浅龙湫。
进入下城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乘车入敞口,到达苔痕桥,然后步行。另一种是于浅龙湫顺水买舟,买舟顺水,直下龙蛇。
水源于终南山,经飞龙瀑,落浅龙湫,流入下城。这条暗河在下城内分为一大一小两股,时而分离,时而交汇,如龙蛇缠绕,因此人称龙蛇缠水。下城,又称龙蛇城。这条河,又名缠水河。
南山乌木,油而韧,不易腐,宜作舟。
浅龙湫里净是这种狭长的乌木小船。
“我叫米小丛,花丛、草丛的丛。不过,别人都叫我虫子的虫。无所谓,其实我就是一只生活在阴暗角落的小虫子。”米小丛自我介绍道,很坦然的。
米小丛早就叫好了船,在此等候多时了。与他在同一条船上的还有三个人。师威、冷狄,还有一人是船夫。
米小丛是师威找来的,年纪与冷狄相仿,生得眉清目秀,身形消瘦。他是个引子,引子就是引路人。不过,很多时候,他们也干些别的事情。
苔痕桥上无阑干,苔痕桥下船无帆。
船已过苔痕桥。
苔痕桥是一座天然石拱桥,上面青苔满布,湿滑无着,车马难行。乘车到此的人,只能下车步行。桥上没有栏杆,好在桥面宽阔,走得仔细一些,也没什么危险。不过,大多数人依然会选择在浅龙湫,弃车登舟。
“做你们这一行的有什么妙理吗?”冷狄笑着问米小丛。
米小丛亦笑道:“少看,少听,不问,不关心。”
“这样,那不是少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儿!”
“知道得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在这里待得足够长。在下城,太殷情的人,是待不长的。或者说,是活不长的。”
冷狄笑道:“那做你们这一行挺容易嘛,待着便是了。”
米小丛笑而不语。
冷狄看向师威,师威亦哑然。
船过上明楼,金竹桥,虹桥,沿着古岸街,滑过欢榆洞时,米小丛问冷狄道:“冷兄以为,小刀记的牛肉丸子,滋味如何?”
欢榆洞内有十几家小食店铺。小刀记的牛肉丸子,香酥鲜嫩,味道很是不错。冷狄从前来时吃过两回。
“嗯,还不错。”冷狄看了米小丛一眼,问道:“你知道我来过?”
米小丛说:“冷兄从去年夏天至今已来过下城三次。第一次乘车,后两次坐船。前两次逛的古岸街,后一次进了十八里门。这一回是第四次了。”
“看来,你知道的的确不少。”冷狄问道:“那么,你在下城待了多久?”
“我就生在这儿!”
缠水河的流速并不慢。船经过前场,漱洞衙门,明轮桥,冷梅洲,又向前行过几里,没用多长时间便进了十八里门。
十八里门处在缠水河的正中段。门前十八里,门后还有十八里。十八里门正经像一座城门,有三个门洞。中间的门洞大,是水路通道。两边的门洞小一些,通陆路。
过了十八里门,沿着后街,又行过二三里,右岸边便出现一座内里火光闪耀的洞穴。冷狄三人在此处下船登岸。他们走进洞内。冷狄发现此洞内空间极大,穹顶很高,地面敞阔。地面正中燃着高大的火堆。这样的洞穴在下城被称作明场。十八里门外也有一处同样宽大的洞穴,那里被称作前场,这里则是后场。
“我就送你们到这儿吧。”米小丛对师威说道。
“多谢!”师威笑道。
米小丛看了冷狄一眼,冷狄淡淡地说了声“谢了”。米小丛也淡淡一笑,作为回应。然后,他转身离去了。
“他是我们的人吗?”米小丛走后,冷狄问师威道:“为什么叫他来?”
“我们哪有那么多人!”师威笑着说:“只要能为我所用的人,就都是我们的人。叫他来,就是让你们先见见面。日后如果有需要,拿着这个,”师威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到苔痕桥下的引子铺去找他。”
冷狄接过师威手中的东西,端详着。这似乎是一块铜牌,黄褐色,有几分厚,入手略显沉甸。一面光滑,另一面阴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蜂虫,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冷狄问。
“蜂灵印!”
冷狄撇了撇嘴,将印信收入怀中。
冷狄与师威向洞内深处走去。在一座高大的,青白色的石牌楼前,他们被人拦了下来。
“甲子洞于此,两位何事?”拦住他们的人很礼貌地问道。
此人三十岁以上的年纪,眉毛不浓不淡,眼睛不大不小,面目端正,身量齐整。黑色长发,梳得油光可鉴,于脑后束了一条辫子。青布长衫,皂面白底布鞋,手持折扇,一副文士模样。
冷狄望着这位仁兄,谐趣顿生。于是蹩了一腔不知何处的口音,笑嘻嘻地说道:“莫事儿,俺们随处溜达溜达!”
师威站在一旁欣然观之。
文士兄眉头一皱,神色凛然道:“二位!不论你们是想寻热闹,还是访奇巧,这里都不适合你们,两位还是到别处去转转吧。”
“这里挺宽敞,这石头门挺漂亮,这里面应该也不错吧。”冷狄满脸歆羡地说:“让俺们进去瞧瞧呗!”
“瞧瞧!哼!”文士兄轻意道:“瞧见这门里面站的那一排人了吗?”
冷狄探头向里瞧了瞧,从这牌楼到里面的大门前,纵向立了一排人。六个人,每个人脚前的地上都插着一口刀,刀锋雪亮。
“看见那地上的刀了吗?”文士兄接着说:“这地上可不是土,全是硬硬的石头。那刀插下去,就跟插进豆腐里似的。那些人脾气可不好,你们若是走得迟了,他们可就会把你俩砍了,拖进去,喂猫!”
冷狄看着文士兄,饶有兴致地问道:“耗子洞里养猫?”
文士看着冷狄,笑了笑,侧退了两步,然后慢慢地将手中的折扇展开。牌坊内抽刀走出一人,来到冷狄面前,不言语,不招呼,照着冷狄劈面就是一刀。又快又狠!冷狄侧身抬手,以掌为刀,劈在那刀面上。“铛”的一声,刀断,持刀之人被震得斜退了两步,险些撞到了那文士。牌坊内余下五人,迅速冲出,逼近了冷狄师威二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文士目点寒星,盯着冷狄问道。
师威淡然道:“案查院师威,请见鼠王。”
“案查院!”文士打量着二人,缓缓收起手中折扇,说道:“你是师上堂,师大人。那么这位一定是冷中堂咯。”文士兄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几名持刀护卫向后退了退。
“两位稍待,容在下通禀。”说完,那文士转身向牌楼内的大门走去。
冷狄无视了身前几位“刀客”“热辣”的目光,仔细欣赏起眼前这座牌楼来。牌楼形制古朴,石雕玉质。雕刻精美繁复,整座牌楼龙蛇盘缠满布,不知有千百条。蛇蠕龙游,活灵活现,气势逼人。
牌楼的两根大柱上,明石嵌字,闪着荧光,是一副对联。
上联:古风存守孤僻幽洞藏龙。
下联:今水逝懒矜持暗渡惊蛇。
牌楼正上方,挂了一块黑漆金字匾,上面三个字:甲子洞。
“这匾后面原是什么字?藏龙洞?”冷狄转头看着师威,问道。
“惊蛇藏龙。”
冷狄看了看匾,又看了看联。
“这联怎么样?”冷狄问师威道。
师威笑道:“慵闲华丽。”
“这么说,还过得去。”
师威微笑点头。
“谁作的?”冷狄问道。
“据说是藏龙洞第一代洞主,独孤藏龙。”
“这你都知道,厉害呀。”冷狄笑着说:“这牌楼有不少年头了吧!”
“七百多年了。”
冷狄笑着,笑得很自然,还有些稚气。他看着师威,象兄弟看着自己的兄长。
师威生得很高,比之人高马大的冷狄还要略高一些。冷狄生得英俊健美,略有些玩世不恭,像一位年少得志,意气风发的将军。师威则不同,他高却消瘦,且相貌平平。更像是一位生活拮据,营养不良的清瘦文人。
冷狄傲然不羁,平日里在师威面前显得很放肆。可在他心里,师威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令他敬重的人之一。冷狄心里清楚,师威的年纪大不了他几岁,可在诸多方面都要胜他一筹。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武修方面,师威灵武精湛,实力强悍,冷狄自知不如。更难得的是,师威博学广识,谨慎谦和,却也风轻云淡,举重若轻。这方面冷狄颇有些望尘莫及之感。
这师威,着实让冷狄既敬,且慕。
不一会儿,甲子洞正门大开,门内走出两个人。前面是一位姑娘,年纪约在十五六岁。后面则是刚才那位文士。
姑娘一袭细布长裙,蓝渲于白,色如薄云飘空,白中透蓝。一条乌黑发辫垂于胸前,柳眉细弯,眼眸明如镜潭,澈如秋水。
“真漂亮!”冷狄脱口赞道。
那姑娘看着冷狄,问道:“你是冷狄?”
“是。”冷狄一呆,不禁问道:“姑娘芳名?”
“朴涩儿!”
朴涩儿并不羞涩,却是爽朗大方。她弃了冷狄,对师威道:“师大人可还认得我?”
“我们见过?”师威一时想不起来。
“大人上次来时,我见过你。”
“事隔多年,姑娘长大了。”师威笑着说:“今日之后,我一定记得姑娘。”
“师大人请!”
“姑娘先请!”
朴涩儿也不多礼,转身引行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