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区小洋开始弹钢琴,弹《蓝色狂想曲》,挣扎、剧烈的音乐让她心中翻腾如海啸。
他白天还在谈生意,晚上应该没事的吧。
他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了吧。
他那么温柔和善,一定会有好朋友照顾他的。
区小洋继续弹,旋律转欢快,她的心乱得如一群小松鼠在她的身上挠。
一群麋鹿在她的心中乱踩。
李乐逸温柔的笑脸像快乐而疯狂的绮丽的旋律一样,以各种姿态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痛苦的昏迷的李乐逸,逗她开心的李乐逸,誓死不肯去医院的李乐逸、贪吃甜食的李乐逸……
区小洋放下钢琴,拨通了李乐逸的电话:“你在哪儿?”
“有事么小洋?”李乐逸的声音一如既往养着无限温柔,澹然如置身世外般。
区小洋灵机一动:“我要见你,我的强迫症又犯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见到粉还是会想抓人!明明只是想做个披萨的……乐逸你帮帮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李乐逸思忖了片刻:“今天我有些累,改天吧。“
区小洋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晚九点。她的一双黑瞳子眨巴眨巴:“好吧,你今天不舒服就早点睡啊,不打扰你了。”说完之后,放下电话就往外跑。
“司机师傅,开快点!”
区小洋到达李乐逸的家楼下时,果然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灯光。
按门铃,不停地按门铃。
按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李乐逸终于开了门。
一开门,区小洋就扑进了他怀里:“乐逸!”
此时已是盛夏,区小洋火炉般的身体、湿透的外衣就这样贴在他的身上,贴得他仿佛进了火焰山。他口干舌燥,心中亦是有些火热,热得他禁不住要推开她,她却死死地黏在他的怀中。他想施猛力推开,出手时,终究收了手。
“怎么还有这种人呢,豆腐都被你吃干净了。”李乐逸严肃地道:“天气很热,快放手。”
区小洋这才放手,然手,伸出手在他配戴了眼镜的眼前挥舞。
她发现,他镜片下朦胧的双眸越发烟雾缭绕,深邃的黑瞳散着梦幻般的光。
“就知道你为这个而来,可是呢,我还没有失明,时间不早了,请回吧。”李乐逸说完,转身,便要将她闭之门外。
“你吃过晚饭了吗?自己可以洗澡吗?还能看到药瓶上的文字么?哎呦!疼死了,快开门!”区小洋强行将一只手别在门上,挡住了即将闭合的门。
“疼就收手。”李乐逸收了几分力道。
区小洋却以迅猛的姿态,倏地摘下他的眼镜戴在自己鼻梁上,镜片度数已经很深,透过镜片看东西,头脑都开始眩晕。
趁她带眼镜的空档,李乐逸又要关门,她却将一只腿伸了进来。
“啊!疼!非礼了!”区小洋大叫。
“究竟是谁非礼谁?”李乐逸伸手去夺眼镜,区小洋往后一拽,镜框生生被她的铁指勒成两半。区小洋干脆使出她自小练大的蛮气力,猛一振臂,将门振开,李乐逸亦使力抵抗。
“乐逸你别这样,我会失控的!我可是自幼习武!“区小洋强忍着用脚的冲动,焦躁地道。
李乐逸朦胧的双瞳忽然闪过一丝雪亮,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用剩下一半的眼镜腿挠区小洋的小腿,轻轻地挠。
“哇,痒死了!“区小洋的腿一缩,整个人被关在了门外。
“小洋,你回去吧。我是病人,但不是废人,不需要你照顾。“李乐逸苦笑道。
屋里没有开灯,阴暗的,昏沉的,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墙上的玩偶动物们都如沉睡了一般。只有电视上的黑白影片,还在深情地念着英文原版对白。镜头上,费雯丽美得忧郁热烈,罗伯泰勒的小胡子随着他念白一翘一翘。
“这样犹豫!你不能再犹豫啦!”罗伯泰勒饰演的康纳一脸的欣喜与期待。
“不能吗?”费雯丽十分犹豫。
“不能。”康纳的回答十分肯定。
“那我该干什麽呢?”费雯丽问。
“去跟我结婚!”康纳意兴盎然。
他在看《魂断蓝桥》,一部女主为了男主而轻生的片子。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电影之一,镜头上的人亦是二十世纪最美丽的。小时候,李乐逸曾搜出老爸的碟片,自己在家看,当他第一次看到女主从桥上跳下去的场景时,忍不住双目通红,这一次,他却泪流满面。
他自幼患病,自认不是康纳将军,辛小妤却成了他的玛拉。玛拉为将军而跳河,她则为他而沉睡万年。
“像我这样的病人,又怎么再辜负一个好女孩。“李乐逸苦笑。
辛小妤走之后,他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和健身,后来,竟不知为何而健身,为何而运动,生活只剩下工作,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近视,由近视,到眼花,看东西重影,他知道,他宿疾的并发症已找上门来。
他眯了眯双眼,依旧看不清银幕上美得一塌糊涂的美人。
门外,区小洋依旧在大叫。
“李乐逸,你开门!乐逸,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不需要照顾,可是,你总得让我放心啊,你身体不能出现伤口,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这种高端小区本就居者甚少,她母狮般的叫声震得地板都在颤,到最后,竟带着哭腔。
黑白底片下的旷世之恋被干扰成《美女与野兽》。
李乐逸干脆将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些,依旧压不住这狮吼功。
门外的小野兽干脆拨通了110的电话:“警察大人,我被家暴了,老公不让我回家!”
之后,小野兽沉默了一阵。
门外忽又传来阵阵的呕吐声,呕得翻肠倒胃,区小洋的声音渐渐变得涩而隐忍:“你让我进来,我大姨妈来了,好难受……肚子好疼。”
李乐逸终于不忍,摸索着为她开门,待再见到区小洋,她已通身是汗,满脸是泪,浑身如浇过一般:“你说你不用别人照顾,你照顾我,好不好?“
区小洋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乐逸。
李乐逸只得放行,区小洋一屁股坐在奶牛沙发上,此时,电影已进行至一半,玛拉堕入风尘。
看得李乐逸呼吸一滞,他的双眸干涩,喉咙亦是瞬间干涩不已,忙伸手去取桌上的杯子,手到之处,却扑了个空。
区小洋忙把杯子递给他,盯着他喝水,待他饮几口之后,接过来,端正放在他的木桩茶几上,然后,抱起一个靠垫,盘腿坐在奶牛沙发上,开始看电影。看了两分钟之后,闻闻自己汗涔涔的身上,果然汗味浓郁,便说:“借我件睡衣,我去洗澡。算了,我自己找。”
李乐逸忙道:“喂,你有没有点客人的自觉?我要下逐客令……“
区小洋挥起拳头:“你敢下逐客令,小心我的散打功夫!“
说着,区小洋已蹦蹦跳跳进了客卧。
再次回到上次洗去她征尘和疲惫的浴室,浴室里干净的一丝不苟,丝毫没有人用过一般空而净,她草草洗完,穿着他的睡衣来到客厅,却发现他人已不在。试了下,他卧室的门已被反锁。
根雕桌上,有一笺纸,隽秀飘逸的几个大字赫然其间:我没事,不需要照顾,好好忙你自己的事业去吧!
落款,乐逸大哥。
正在这时,她听到轰的一声响,从他的卧室传来。
“乐逸!乐逸你没事吧!“区小洋忙敲门,李乐逸却并未开门:“没事。书掉到地上了!”
区小洋便站在他门口,直到一分钟,听到他讲电话的温厚声音:“是我。那块地已经批下来了么,很好……”
区小洋则在外面大叫:“都这样了,还工作你妹啊!”
没有回应。区小洋将客厅的所有熊猫摆在地毯上,围了一圈,将剩余的大半《魂断蓝桥》重温过一遍。直到屏幕上已然苍苍白发的康纳将军含着热泪,她方才含着泪而睡。
这一夜,是区小洋几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不必处心积虑,不必违背心意,没有噩梦,没有失眠,一觉到天亮,开始一身轻松地哼着《友谊地久天长》给他做早餐,这一次,她做得特别仔细:五谷杂粮豆浆,猪肝枸杞子菊花汤,干贝炖蛋,莴苣拌胡萝卜丝,龙井虾仁。
将汤盛出来的时候,忽听客厅里一声闷响,区小洋忙跑出去,发现李乐逸倒在地上,被她昨晚摆在地毯上的熊猫们绊了一跤。
区小洋忙去扶他,他苦笑一声,摆手道:“不用。”
区小洋说:“你放心,你手术前我不会离开你一步的,你手术拆线之前,我也不会走!”
李乐逸笑道:“谢谢了,可是,我有人可是,我有已经有人陪同。”
他的视力似乎已经更差了,看区小洋的时候,双瞳如蒙灰一般。
“谁?”区小洋忙问。
“林景晔。”李乐逸说:“我好朋友。”
区小洋微微一怔。这个名字是昨天她查资料的时候知道的,据说是国内最好的眼科医生之一,看照片也是三十四五岁,丹凤眼,目光锐利,和李乐逸一样,也是个一等一的帅哥。
“我不管,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区小洋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去告诉媒体,你们俩是一对!”
“随你好了。”李乐逸苦笑道:“你又何必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一阵节奏有致的门铃声响起,区小洋忙去开门,果然是网上查到的眼科名医林景晔。
这位名医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了她,径直转向李乐逸道:“还有半小时,我们用半小时吃早餐,然后去机场。”说完,他挺拔的鼻子动了动。
“很香。”林景晔终于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向餐厅,用丹凤眼审视了一番,道:“手艺很好。“说完,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看东西非常吃力,你帮他。“
李乐逸忙说:“不用,我还大致能看清颜色。”
区小洋笑道:“遵医嘱!”说完,友好地笑问林景晔:“大帅哥,你就不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吗?”
林景晔道:“我出行从不带女人。”
区小洋气得握起了拳头,见李乐逸开始摸索,忙将杯子递入他手中,盛了猪肝汤,放进他视野最近的地方。
“把那块肝拿走,他吃十克就够。”林景晔说:“你做主食了吗?”
区小洋说:“有杂粮米饭。”
林景晔将他的生煎拿到桌上,是有名老字号家的。
“咦,是生煎吗?”李乐逸朦胧的双目漾着笑。
“我和她吃生煎,你吃杂粮米饭。“林景晔道。
“热量的确很低,可是,病人不该吃那么粗糙的东西。“李乐逸说。
林景晔抬起丹凤眼:“我是医生,不是入殓师。”
区小洋一口蛋饭差点没喷出来。
“你好幽默,我们路上可以有冷笑话听了!“区小洋说。
林景晔却道:“我再说一遍,我出行不带女人。”
区小洋嘻嘻笑道:“大医生,可是啊,有女孩子照顾一个眼盲的人,总会细心一点吧。”
林景晔却道:“首先,他是瞎子不是废人,他不肯示弱,你对他照顾的范围有限。其次,他心有所属,那个人不是你,你没必要,第三,这次的东京之行是严肃的学术活动,我讨厌聒噪的女性,第四,这也是最关键的。”
“什么?”区小洋忙问。
林景晔说:“他根本不想让你照顾。所以,我们告辞了。”说完,林景晔起身,对李乐逸道:“不许吃了,车上为你准备了柚子和黄瓜。”
林景晔拒绝区小洋送行,只到楼下已将她拦住,望着远去的车子,区小洋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这么冷酷的人,真的能照顾好李乐逸么?这个手术并不算大,如无意外,应该能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