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奉常寺中人已经陆续散去。
徐福与苏邑话别之后,便拔足走向了另一处厅堂,等跨进门来,余晖的光芒映进厅堂之中,照亮了趴伏在桌案上的身影。
“侯太卜。”徐福轻声唤道。
桌案上的身影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神色肃穆刻板的脸来,“徐太卜。”
徐福很难从侯生那张脸上,分辨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有一问,想要请教侯太卜。”徐福在他身旁跽坐下来,口中问道。
侯生却低下了头,继续翻动着手中的竹简。
徐福并不停顿,继续出声道:“我前往蜀地前,侯太卜告知我,此行艰难,是当真从卦象中卜得了什么,还是只以为蜀地艰险难去,才如此提醒我呢?”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侯太卜故意恐吓他的,只是这个问题并不适宜问出口罢了。
侯生终于丢开了手中竹简,只是他的神色有些冷漠,“我的确卜出了几分凶险。”他顿了顿,接着才道:“但我不如你,并未算准蜀地大祸。你比我更精妙几分,也比我更坚韧几分。”
侯生的目光十分复杂。
当初他如何严厉地阻拦徐福,如今徐福却平安归来,他自然觉得面上无光,如同被徐福狠狠抽了一巴掌。
可他能不服吗?
侯生平时面上不显,骨子里却是何等高傲之人?如今且不论卜筮之书,光是心性他已然输给徐福了。徐福敢做的事,他却不敢做,他骨子里的高傲便更令他如鲠在喉。
他已经失了当初来到秦国的本心!
他来不是为了单单做个太卜丞,他是怀着抱负,真正想要在秦王手底下干出一番成就来,借用秦国之地,向诸国、向天下,展示自己的能力。
而如今他竟是陷入了如此狭隘的境地之中,前怕狼后怕虎,为了爱惜自己的名声,自己将卦象算得一知半解也就罢了,竟然是连别人的卦象也压住不发。此等做派,与他昔日瞧不起之人又有何区别?
侯生陷入了羞窘之中,如今再看着徐福,便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徐福无法从侯生的脸上看出他心中所想,只得道:“既如此,我便当,当初侯太卜的确是为我好,所以才如此劝我了。”徐福的语气并不如他说的话那样温和。
侯生咬了咬牙,抬头道:“徐太卜,当初将你的批语从竹简上消去,的确是我之错。”侯生没有那样厚的脸皮,要求徐福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何况就算徐福原谅了,他心中也只会觉得更加尴尬。
侯生这时才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目下无尘,他声名在外,自以为在七国之中都有一席地,却不曾想到,真的会有比他年纪更轻,却本事更强的人存在。
徐福愣了一下。侯生竟然也会道歉?难不成今日奉常寺中人都摔坏脑子了?
徐福对侯生的厌恶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去,他可还记得当初知晓自己的卦象批语被删去时,心中如何愤怒滔天。道歉又如何?他有权利选择不接受。
徐福淡淡点了点头,目光从侯生面前的桌案之上扫过,道:“既然侯太卜十分繁忙,那我也不多打扰了。”徐福转身便走了出去。他今日过来,也就是想让侯生瞧一瞧,他去了一趟蜀地,究竟是死了还是残了,他就是要让侯生知道,他的卦才是正确的,侯生的卦是错的。
如今侯生致歉如此之快,从他所言也可看出,他已经知晓本事高低了。
徐福再留下来自然没了意思。
徐福慢步走出去,轻叹一口气,当初侯生可是将他气得不轻,如今却半点没有报复回去的快意。
而等徐福转身往外走时,侯生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暗自窥视徐福的背影。
方才徐福的目光扫上来时,都令他胆战心惊。
从他知晓蜀地当真出了大祸之后,便仿佛陷入了迷怔之中,他难以接受自己不如徐福的结果,于是忍不住翻出了许多古籍来,初时是想证明徐福卜筮之法见所未见,说不定只是误打误撞,但到了后来,他却忍不住开始疯狂地去搜寻、学习,想着在徐福归来之前,能够在再见时,依旧碾压过徐福。
可是他失败了……
侯生长叹一口气,合上了手中的竹简。
徐福出了厅堂之后,习惯性地便要往奉常寺外走,等走到一半,他才忙顿住脚步,又回转身来。他已经告诉咸阳宫中人,他今日不会回去了,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徐福转过身,朝着那新换的他却一步也没踏进去过的屋子慢步走过去。
也不知道王柳叫了人过去,将那屋子收拾成了什么模样。
做了太卜丞之后的,徐福的屋子自然也换了,比起初到奉常寺时,如今他的待遇,简直就如同坐了火箭,蹭蹭往上涨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屋子大了不少,有床榻,有桌案、坐垫,有浴桶等物,里面的物品明显精致了不少,而那床榻之上的被子,瞧上去也没之前那样土里土气了。
如果说之前的是大床房,那这就是商务间的标准。
在蜀地连在外夜宿都习惯了,睡这样的屋子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徐福打了热水洗漱一番,晚膳也未用,便往床榻边去了。
而那奉常寺外,小内侍等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果真如王上所说,多半是等不到人的……
他又驱着马车往回走去。心中疑惑,不知好端端的,徐太卜为何要与王上分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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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生孤身投奔秦国而来,身无长物,更无家眷,因而也宿在奉常寺中。待到日落西山,他才从那厅堂之中出来,然后犹豫着走到了徐福的屋子之外。
侯生抬手敲门。
他心中始终有着股不服。
他行卜筮之术数载,怎么会如此轻易在一少年跟前落了下风?
侯生心中的傲气在作祟。
既如此,那他便大方找徐福论道一番,分个输赢,心头方能平复下来。
想到此处,侯生心中的信念越发坚定起来,他又敲了敲门,却并无人应答。侯生不死心,站在外面敲了许久。
这时夜幕低垂,尽管已经入了春,但夜晚总是有些凉意的,侯生打了个哆嗦,才惊觉自己站得脚都有些麻了。
侯生暗自咬牙,愤然离去,这徐福果真心中还对他有所不满,如今故意将他冷落在外……是可恶……偏偏侯生想到这也是自己自作自受,心中就更加堵得慌了。
而此时徐福躺在床榻之上,拥着杯子睡得十分安宁。
咸阳宫寝宫之中,嬴政躺在床榻之上,翻转身来,见不到徐福沉静的面孔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也不再是温热的皮肤了。对于日日占惯便宜的嬴政来说,如今回到咸阳城中,竟然还过着这般冷清的生活,嬴政轻叹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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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奉常寺中众人已前来点卯,待他们走进厅堂之后,才见着那厅堂之中竟然已经坐着一抹褐色身影了。
明明众人都是着一身褐色衣袍,偏那人与众人都不同,浑身气质都独特得很,瞧一眼便让人觉得仿佛无意中窥见了九重天上的神佛一般。不仅气质出尘令人侧目,还无端生出了几分令众人畏惧的气息来。
待走得近了,众人便见着了那人依旧白皙如玉的脸庞,和俊美的五官,当真是满当当的奉常寺,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
明明去了一趟蜀地,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一般,比他们这些整日里留在奉常寺中的人,瞧上去还要养尊处优几分。
众人暗自咬牙,心道,人与人之间果然是有大不同的。
平日徐福在奉常寺时,很少见他有早到的时候,还引起了不少人热切的关注。过了会儿,侯生便也进来了,侯生的出现,让这些人不自觉地闭了嘴。
侯生如何刻板严肃,他们已经领教过了,本事不如人,心中也怀有几分敬仰。他们知晓侯生消去徐福卦象一事,如今见两人同时出现,自然觉得尴尬不已,忙转过头去,当做什么事也未见到。
侯生走到了徐福跟前来,“徐太卜。”他出声发觉自己嗓音过于僵硬了,顿了顿,忙刻意放得柔和一些,但他的声音或许天生如此,始终带着一股冰冷的味道。
“我想请徐太卜赐教。”
“赐教什么?”徐福怔了怔,心中有些纳闷,这侯生又要做什么?
“我师门之中有一证道之法,请徐太卜同我证道。”侯生一脸严肃道,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与当初王柳蓄意找徐福的麻烦全然不同。
虽然二人心中都存有不甘之意,但侯生的确更想完整见识一番徐福的精妙之处。
徐福向来不会推拒这样的事,若是胜了,他自然声名大振。如此好的机会,送上门来,为何不要?
“好……”徐福刚应到一半,便听外面来了传秦王令的内侍。
众人都是一怔,忙跟着起身赶赴到院子中去。
还是上回那名内侍,他往院子中一站,见众人都到齐了,便高声道:“奉常寺太卜署中,徐太卜为了家国百姓之安危,舍去自身,甘冒危险前往蜀地,救数人性命,又抓获奸人,其功甚为,今令徐太卜升为典事一职。”
徐福自己也微微一愣。
典事?
那不是熊义的位置吗?
侯生的脸色瞬间大变,眼底目光十分复杂,他来秦国也有一段时日,却不如这少年升官更快。
其余人也是各自呆住的呆住,惊讶的惊讶……
有人忍不住道:“那熊典事……”奉常寺中已有一熊典事,再来一位典事,岂不是又要闹出当初两位太卜丞的尴尬来吗?
此时还有人心中压根没有想熊义的死活,他们心中都翻腾着羡慕嫉妒恨,早知去一趟蜀地,回来便能有此殊荣,直接坐上典事的位置,他们便是拼死拼活也去这一遭了……不过这些人也就心中想想罢了,真换到那时,他们未必敢去。
“徐典事,恭喜。”那内侍不再掩饰脸上热切的笑容,笑着将新的官服放到了徐福的手中。
“多谢。”徐福宠辱不惊地点头道。
他攥了攥手中官服的衣角,以确认这并非自己做梦了。徐福此时满脑子都是国师之位。等冷静下来之后,他脑子里便开始蹦跶着另外一句话了。这莫非是秦始皇的糖衣炮弹?
内侍来得快,去得也快,王令传达到之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满院子的人,愣是安静了好半天才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中。
那刘奉常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徐福,越发觉得徐福来历莫测,颇受秦王青睐。连熊义公子的位置都能挤下去,这实力,恐怕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还是小心保住屁股底下的位置为好……
这时惶惶然的刘奉常全然未能想起,当初他惹怒徐福时,徐福便早已对他下了一句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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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厅堂来,神色微微怔然的徐福一转头,便瞥见了面色恍惚的侯生。要从侯生的脸上瞥见如此神色,可实在不太容易。
回到位置上落座许久,徐福正收拾着东西,打算再一次换办公地点了,却听终于回了神的侯生道:“今日我将与徐太卜,不,徐典事定下约定,明日我们便来论道,如何?”
这个论道当然并非修真之中的论道。
道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乃各人心中之坚守。
侯生的道,或许便是他从师门学得的卜筮之术。
而徐福的道是能算就算,不能算口舌来凑。这话他当然不会当着侯生的面说出来,短短一段时日,徐福也算看穿了侯生部分脾性,这是个极为较真且极为固执的人,他对于卜筮之术的热爱或许比自己更上一层楼。
这样的人,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
论道有何难?
拿嘴忽悠,技术碾压便是。
徐福连头也不抬,便道:“好。”
侯生面上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一些,良久之后,徐福才听他道了一声,“恭喜徐典事。”
“多谢。”徐福自认相当有礼貌,他再不喜欢侯生此人,也会给予对方尊重。当初侯生不尊重他,已经被打过脸了。自己如今地位压过他,想必侯生心中煎熬更甚从前,这已经是最好的报复。
徐福抬脚离开了厅堂。
很快便有人带着他带了新的地方。
这是一间小小的厅堂,其中摆放着休息的小榻,有精巧的器皿,有宽阔的桌案,有铺着地毯的地面……最重要的是,这么一块地方,便只有他一人。
而距离不远的地方,他一眼望出去,便能看见刘奉常的身影。
这里可谓是无数人肖想的位置了,触手便能够到奉常寺的最大上司。
等进了厅堂,他人退下,徐福这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恍惚的神情,忆起他初到秦国时,与如今的待遇相差之大。那时,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升迁速度竟然会有如此之快。之前他懒得与王柳、邱机等人大动干戈,都不过是想先熬上个半年,将新人期熬过去再说,免得有过分骄纵之嫌,没有半分背景的他,届时岂不是死得极惨?
但是也总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他算来算去,却独独算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然在经历那样大的波折之后,便是一路风生水起。
徐福坐下来之后,在厅堂中翻着古籍,等待了一会儿,却突然发觉,典事一职虽高,但手中却并无多少事务要做。很少有人愿意麻烦到典事手中来。徐福有些不解,难道这个职位就是摆着好看吗?
他皱了皱眉,心中不解。
不知不觉,这一日便过去了。
到了散值时分,便有人进来收拾屋子,十分体贴周到。
徐福出了厅堂,正撞上了王柳。
王柳面色泛红,眼睛也泛着红。徐福惊了一跳,这王柳不会又心中不忿嫉妒,要来寻他麻烦吧?如今王柳再来,那可就是实打实的蠢货了,如今他可是典事了,连侯生都不能来招惹他……
王柳喘了口气,神色复杂道:“恭喜徐典事。”
他竟是没有半分要挑衅的意思。
王柳当真转性子了?徐福挑了挑眉,微微颔首,算是承了王柳的恭贺。
王柳的眼白红得厉害,上面密密麻麻缠着些红血丝。王柳说完那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只默默地盯着徐福。
徐福被盯着瘆得慌,头也不回地便出奉常寺去了。
而王柳望着徐福的背影,心中悲喜交加。没有人愿意看见昔日仇人比自己越发出色,但是不得不承认,王柳心中隐隐有些敬服于徐福。当他认识到自己同徐福之间的差距过大时,便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失败了。
想一想徐福刚到奉常寺中是什么模样,像是空有一副好皮囊,骨子里却青涩稚嫩的土包子。
但才过去多久呢?便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他了。
每次都是那样凑巧,偏偏能将徐福拱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想到自己也算是见证了徐福的升迁之路,王柳变更觉心中不是滋味。
他今日本是不来奉常寺的,后来辗转一番,决心不能落后徐福太多,于是便来奉常寺悉心研读古籍了,谁知道不久便得知徐福升典事的消息。王柳匆匆行来,冷风拂面,双眼都红了。
……
徐福走到奉常寺门口去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柳,但他只能看见王柳一个背影。
徐福心中闪过怪异之色。
难道……莫非……王柳还在嘤嘤地哭?
徐福心中被麻得打了个哆嗦,王柳那模样哭起来,也不够梨花带雨的呀。
思考间,徐福便走到往常的位置上去了,那里正停着咸阳宫的马车,马车前还是那个眼熟的小内侍。
小内侍见到徐福之后,脸上的惊讶之色掩不住,他忙躬身,道:“徐太卜……可等到徐太卜了。不不,如今是徐典事了。”小内侍忙改口。
眼看着已经走到这里来了,徐福也不犹豫,当即上了马车。
如今秦始皇将他升为典事,有来有往,他总是要进宫谢一番秦始皇的。
马车骨碌碌地转动着车轮,在夕阳下远去,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来……
而侯生走到徐福的屋子外抬手敲门,再敲,又敲……
他的身影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来,只是怎么瞧都怎么觉得有几分凄凉。
侯生咬牙。
徐福难道又是故意将他挡在门外?
·
寝宫之中,胡亥被宫人放在铺了绒布的地面上,爬来爬去,最后抱住了扶苏的腿,扶苏险些一脚踹过去,最后又硬生生地收住了,他抬头看向嬴政,“父王……”
嬴政头也不抬,道:“待徐先生来了,你将胡亥送予他便是。”
扶苏嘴角微抽,小小的脸上神色怪异。
父王,这是你儿子啊,说送人就送人……该不会有一日把我也送出去吧?
小小的胡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口中咯咯笑着,然后撩起扶苏的裤腿便往上啃,扶苏被咬得差点嗷的一声叫出来。
扶苏红了红双眼,忙叫道:“父王……”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宫人道:“徐先生!”
扶苏仿佛见了救星,忙拔高声音,“老师!”
徐福刚踏进殿中来,便听见了扶苏这一嗓子,如同被谁掐住了脖子一般,有点儿凄厉。难道秦始皇还虐待儿子?徐福拐了个弯儿,快步走进去,便见胡亥一嘴啃在扶苏腿脖子上,扶苏一脸哭相,终于褪去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样,而极不靠谱的家长秦始皇正坐在不远处的桌案之后,面前放着竹简,俨然一副分不出神来带孩子的模样。
旁边的宫人倒是有些憋不住笑,全然将胡亥与扶苏之间的行为,看作了是兄弟间促进亲密感情的小打小闹。
“老师!”见徐福不为所动,扶苏不得不又叫了一声。
胡亥这时还不会说话,但闻言,也跟着朝徐福看去,“……四、四……”竟是在模仿着扶苏的音调,只是因为嘴里才冒了两颗小牙齿,如今一说话便漏风,一个完整的音也发布出来,看上去二了吧唧的,倒是显得呆萌了些。
哪怕是对小孩子谈不上喜恶的徐福,心中也微微软了软。
嬴政推开面前竹简,起身走到徐福身旁。原本想要去抱胡亥的徐福不得不顿住了动作。他以为秦始皇会问他升职的滋味如何,但下一刻,他却听嬴政问道:“奉常寺中夜宿可能入睡?”
你以为我会说难以入眠吗?
徐福眼底闪过一道精光,面上却是平平淡淡,道:“床榻舒适,轻松入眠。”说完,徐福突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像是在给奉常寺的床上用具打广告一样。
嬴政免不了有些失望。
那奉常寺如何能与王宫相比?但徐福去了一趟蜀地,似乎适应能力变强了一些,对于奉常寺的屋子,也并不如何挑剔了。
不过嬴政并不纠结于此,他命人摆了膳食,正欲将扶苏同胡亥打发走,徐福却突然弯腰将胡亥抱了起来。
胡亥在徐福怀中蹭了蹭,小脑袋点个不停,像是有些困倦了。
如今的胡亥,比起当初刚出生不久的模样,已经健壮了许多,胳膊和腿都变成了藕节,圆圆滚滚,白白嫩嫩。
也许正是这副模样太蠢了些,嬴政到了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儿,默许了胡亥留在寝宫之中。
饭食被摆上桌案,他们各自落座,形成三角之势。
徐福将胡亥放到一旁,胡亥摊着肚皮躺在小被子上,宫女将他裹得严实了一些,然后徐福才用起了自己的饭食。
不知不觉时间便流逝而过。
徐福不经意地一个抬头,发觉宫中气氛和谐,温馨,但怪异。
……怎么那么像一家四口的派头呢?
徐福皱了皱眉。
难道这也是秦始皇的阴谋?
一招温水煮青蛙!
徐福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挑战,于是他决定继续坚持本心,先不卑不亢一段时间,起码别那么容易进秦始皇的圈套。
吃过饭之后,便有内侍进门来,俯身道:“王上,太后病重。”
太后?什么太后?徐福愣了下,才想到内侍口中的太后,应当是那位与熊家有几分联系的华阳太后。
嬴政洗漱净手过后,才带人往华阳太后的宫中去了。
走时,嬴政嘱咐了徐福一句,“勿要离宫。”
“为何不能离宫?”见赵高站在殿中,徐福便问起了赵高。
赵高笑了笑,不急不忙道:“熊义公子身死,昌平君心有不满,如今徐先生做了典事,难免那昌平君不讲理,非要找徐先生的麻烦。”
这是担心他被迁怒?
徐福点头,“那我便暂时不去奉常寺了。”左右奉常寺中也无事,何况他翘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徐福突然顿住了。
不……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与侯生的约定!
徐福不得不又叫住赵高,“劳烦为我叫个小内侍来,我需要请他办一件事。”
虽然徐福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赵高知晓,比起待人尊重,谁也比不过徐福。虽然他口气冷淡,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令人觉得熨帖,忍不住为之付出全力来完成他交代的事。
赵高叫了内侍过来,徐福忙让那内侍去找侯生道歉。
赵高听见侯生这名字,惊讶道:“是他?他与徐先生有约定?”
徐福点头,问:“怎么?”
“此人难缠,若是与徐先生起了龃龉,徐先生万万不要埋于心中,王上定能为徐先生讨个公道的。”赵高不动声色地给嬴政脸上贴金。
徐福摇头,“侯太卜也不能做出什么来……”
赵高却是点到即止,不再多话徒惹徐福厌烦。
入夜后,徐福洗漱一番,更了衣上了床榻,却久久未能等到嬴政归来。
难道华阳太后那边实在不太好了?
徐福心中不自觉地担忧了几分。
若是从前,躺在床榻上他便满脑子都是困倦了,哪里还会分出点来为嬴政思量半分?如今他的心思早已发生了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变化。
等得有些烦躁的徐福强迫自己闭上双眼,总算睡着了。
第二日他醒来后,却也没能见到嬴政的身影,宫人伺候着他更衣洗漱用饭食。徐福正思索着自己要做何事来打发时间时,便有内侍进来,低声道:“昨日徐典事入了睡,便不敢前来打扰徐典事。那侯太卜有一物要交给徐典事。”
说着那内侍从袖中掏出了一竹简来。
徐福摊开竹简来一看,见上面刻着几句话,大意便是,侯生要与他玩一把大的,他们不占卜天气,不占卜国家祸福,他们只随意寻上一人,占卜那人的将来,待到数年之后,给那人的批语若是应验了,那届时,输的人也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几十年……
倒是比王柳更有耐心。
果然是要玩一把大的吗?
徐福来了兴致。
从来到秦国后,他认真相过面的,只有一人。那便是秦始皇。如今看来,恰好他还可以再寻一人来,仔细研究一番面相。
是瞧胡亥的呢?还是瞧扶苏的呢?
然而他早已知晓胡亥与扶苏的命运,那赵高……他虽然记得不清,但也知晓一二,说来没甚意思。
还有谁呢?徐福暂时想不起来,不如哪一日在街头随便遇上一人,便就挑那人好了。
徐福越想越觉得有些摩拳擦掌。
从蜀地回来后,正巧他也休养好了,如今正是测试相面水平的时候。
徐福在王宫之中有些待不住了,但是嬴政未回来,他并不想一点面子也不给秦始皇,撩起衣袍就走人。那岂不是没将秦始皇放在眼中吗?如今他这个最大的后门还没怎么开,便将秦始皇惹怒了,那多不划算。
徐福按捺住满腔躁动,干脆到偏殿去逗弄小胡亥了,伴随着扶苏的朗朗背诵声,时间倒也不知觉地过去了。
待到用晚膳时,徐福终于听见有内侍高喊一声,“王上!”
只见嬴政疾步跨进门来,不多时便走到了徐福的身旁,徐福抬起头来,眼里还没流露出点心疼来,假装安抚一下秦始皇,他便陡然发觉,秦始皇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悲苦烦恼之色,相反的——
面前的嬴政神采奕奕,眼眸含笑,嘴角也微微上扬。
他大手一挥,道:“将寡人搜寻来的物事带上来。”
有内侍应了一声,连忙躬身将一些东西倒在了徐福的跟前,徐福定睛一看,却是愣住了,奇形怪状的草药,颜色诡异的石头,还有殷红的朱砂,以及一些古时的竹简,其中一只竹简上还隐隐能瞥见二字:炼丹。
徐福呆了呆。
嬴政道:“你不是要用那鼎来炼丹吗?寡人便为你搜寻来了这些物事,若觉得不够好,寡人便再令人去搜寻。”
徐福愣住了。
他……他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的啊……
忽悠了秦始皇会被做成兵马俑吗?
徐福原本要说出口的真相,就这样堵了回去。
罢了,连神棍都做了,炼丹有何不能做的?装模作样一番,那鼎也算派上用场了。只要他不将那些丹药给人吃便好。
当然,徐福也并不认为自己能炼出什么丹来。
扶苏窥见桌案前的物事,惊叹道:“老师博学,竟还会炼药之术。”
徐福装得淡定不惊,他拾起竹简随手翻了翻,然后便放了回去,“收起来吧。”
内侍忙将这些东西收了起来,却是就放在了嬴政的寝宫之中,俨然已经默认,徐福住的地儿,就是这里了。
徐福这才有空问那华阳太后,“王上,华阳太后如何了?”
嬴政并没有被打探的不悦,他在徐福身旁跽坐下来,道:“太后年迈,如今大病乃常事,只是昌平君想要在此事上做点文章,为他那儿子向寡人讨个公道。”
“熊义当真死了?”徐福将那熊义忘了个干净,并不知为何他们离开郡守府时,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死了。”嬴政顿了顿,“蒹葭看着他死的。”
蒹葭?
想到他那张秀美如名字般的脸庞,徐福有些想象不能,这样一人,如何下手杀人。
“昌平君想要如何讨公道?”
嬴政阴沉沉地道:“昌平君向太后说,你与熊义同行,不管如何,你都脱不了关系。”他其实已经挑了好话来说了,要知道那昌平君当时说的话更为难听。言语间竟是指责徐福用美色祸了他的儿子,害了他儿子的性命,陈会有错,徐福也有错!
徐福也应当被下狱!
嬴政心中更加阴沉。
那昌平君如何想的,他如何不知?
不过是拼了命地想要挣扎着再拖个人下水,平一平心头之恨罢了?
嬴政越想越加恼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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