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平沙雁(2)
尘土。
纷纷扬扬的尘土。
在南榆谷的时候,苏久夜怎么也想不到,同样是中原大地上,竟然有的地方没有茂密的树林,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而且那平原上,一起风就会把地方铺展着的尘土吹的弥漫天际。
那原本清明的天色,一瞬之间,就被黄土占据,呈现出一种灰黄的色泽。点点尘土在空中随着风升起、落下,见缝插针地钻进人们的衣裳里,掸也掸不干净。
苏久夜掩着口鼻,皱了皱眉,走向了赵军的营寨。
“什么人?”营帐外的侍卫抽刀挡在了苏久夜面前。
“自己人咯。”苏久夜一口在南榆谷学得吴侬软语,可怜兮兮地道:“我们家做生意的。我是家里的独女,没了爹娘,跟叔父出来跑商路,被他扔在路上,好叫他回去抢我的家产。如今举目无亲的,看军爷在这扎营,想求赵王给讨个公道呀。”
几个侍卫看她举止贵气,虽是风尘仆仆,衣着也算华丽。在京城里,击鼓鸣冤要找赵王讨公道的也大有人在,在军营里虽是第一次见到,却也不一定是胡闹。再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拒绝,便进去通报了。
赵王运筹帷幄,自然没空管这桩子事,只交由下头一个小官料理。
这官吏一脸富态,肉都堆到了脸上,挤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他召来苏久夜,又细细地问了一番。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做什么生意。苏久夜自然是安排好了才来的,一一答了,又许诺若得会家产必有重谢。那小官心里一动,便留下了她,说回京城再为她主持公道,让她先帮着后勤做做饭、洗洗衣。
苏久夜便如此混进了赵军。
她没有去找墨臻。
之前说好的,“走了就别回来”。就是有再大的祸事,她也不会跑回南榆谷去了。
苏久夜细细地思量了一番,慕容恪大抵是不会突围的。南榆谷出来的人,脑子里只有“智取”。既然出云托她,她便来帮慕容恪一个忙,也就可以跟他两清了。
既然要帮忙,就干脆帮个大忙,替他取了赵军了事。
苏久夜对胖子说自己喜欢做菜,去厨房帮忙正好,那胖小官就让她去炒几盘菜试试。她便拿蛋黄和蘑菇做了碗蟹黄鲜菇,切了些肉片做了芦笋小炒肉。她把笋丝切的极细,肉片叠在上头,实际上没什么料子的两碗菜,看上去却周正的像是宫廷菜肴。
胖小官满意地尝了口,嘴里头嚼着,就使劲的点头。
苏久夜忍着笑意,硬生生装出幅胆怯的样子。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那么顺利。
她心下真欢喜着,小胖子的面色忽然冷了冷,“好吃好吃,但你还是去后头洗衣服吧。”
“为什么啊?”
“厨房重地,怎么能让你这样的外人进来,若有个什么祸端,我可怎么跟赵王殿下交待啊。”
多了一个送上门来的新人,本帮着洗衣服的民户们自然乐意,从早到晚打发苏久夜做这个做那个。
“早知道这样就不来帮忙了,该死的慕容恪,好心帮你还得遭这种罪。天生煞星,跟你有关的事情就是倒霉。”苏久夜想着,狠狠地拿棒槌打起了衣服。
忙成了这般,想要打探情况的计划也是无法再继续。虽说进来的容易,到底是军营重地,苏久夜只能待在后院,根本进不去营地里。
苏久夜的手泡在水里,发起了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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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城。
大概是因为有着高高的城墙阻隔,棘城里的风沙比起赵军大营要好上许多。
传讯官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里的时候,慕容恪依旧在抚琴,一曲《平沙落雁》奏得那传讯官心里像是飞过了一千只大雁。
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等慕容恪停了手,才道:“赵军那送来了一个人,说是在他们军中抓到了一个我们的人。赵王说就当见面礼了,让把这个够蠢的奸细带给王爷您处置。”
“人呢?”
“在城门外呢。”
“去看看。”慕容恪说着起了步子。
慕容恪到城门时,周围已经围上了好多人,外头不断传来凄厉地哭喊,“王爷,救我啊。王爷,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啊。王爷,你不能不管我的死活啊。我可是你的……”
“开城门。”慕容恪赶紧打断对方的呼喊。
“城门不能开啊,赵军就在三里外……”城门卫苦口婆心地劝道。
“开。”慕容恪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没听到人家哭的那么凄惨吗?”
“可是……”他也没可是出什么来,见慕容恪板起了脸,就赶紧招呼兄弟开城门。
城门一开,便看到外头远远的一片尘土,黑压压的都是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兵慌忙跑了进来,城门卫便重新合上了门。
“哟,”慕容恪看着外头的人群反而有些高兴,“他们来了多少人啊,跟角楼上站岗的人说,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去数数人头。”
“已经数好了,十万。”传讯官道。
“哦。”慕容恪点点头,瞪了他一眼,传讯官便赶紧把那一句“孟将军已经回报了邺城燕王”给咽了下去。
慕容恪向四周看了看,遂扬起了声音道:“赵国有十万人,我们只有三万人,你们是不是觉得输定了,想跑去对面另谋生路了?”
周围一阵躁动。
“你们看看,”慕容恪拎起那个小兵,“跑到对面,人家还是会给你送回来的,你们觉得一个投奔敌营的人被送回来,还能怎么样啊?”
“王爷,明明……”小兵一开口就被慕容恪打了一巴掌。
“别吵。”
他接着对众人道:“我们大棘城有吃有喝、有酒有肉,何必跑到对面去做奸细,对不对?”
说到这里,人群中才零零星星地喊出几个“对”。
慕容恪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行了,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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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的气候少雨,明明是刚过了冬,却像是直接越过了春季,一时间天便热了起来。白色的营帐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将整个营地晕染出一层浮动的热气。连呼吸都觉得闷的慌,后院里做工的人也都懒洋洋地等着夜晚的来临。
可这天旁晚,却突然阴起天来。
大雨说来就来,不过转眼工夫,便已倾盆如注。
苏久夜急急忙忙收了衣服,赶紧跟着大伙跑进了屋子。回头望望窗外,雨水凌厉地打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激起点点泥水。
似乎再是磅礴的大雨,都无法洗净这里的尘土,无法洗刷掉属于战场的灰暗与悲哀。
赵军在棘城外头的荒地上驻扎,附近只有寥寥几家农户,房屋都被军队征用了。棘城周围没有水,全靠的这几家农户挖的井。
看着窗户外头滴滴答答的雨,苏久夜对主事道:“我听闻这雨水积久不落,会脏的很。那几口井都盖上了吗,若是落了这些雨水,明日喝起来,怕不太好。”
“这雨突然就起了,谁记得关心井的事情啊。”主事先是皱了皱眉,继而故作赞许地看了看苏久夜道,“到底还是你们城里人细心些,那就你吧,你去把井上的木盖子合上。”
苏久夜听了,不悦地咬了咬唇,咕哝了句“早知道不说了”,也只得取了把伞,走进了雨里。
夜色无边。雨水沿着瓦檐,流水似的落了下来,溅在泥地上,蜿蜿蜒蜒地沿着土壤的缝隙延绵而去。
远离了营房,四周静的只剩下她不小心踩到水洼的声响,啪嗒,啪嗒。苏久夜浅色的裙摆边已经沾惹上了深灰的泥水,她却浑然不介意似的,快步向前走去。
终于走到了井边,她却看都没有看一眼一边搁着的木盖子,而是缓缓地蹲了下去。
苏久夜往井口望了望。
深不见底的井水上,映出了一轮隐隐约约的新月。雨中的月色那么浅薄,似乎已经被全然打碎,随着雨点落到了人间。
黑暗中,一只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膀,苏久夜惊觉一颤,立即松手。另一只手却以更快的速度攀上了她的手腕,握住了她拿着药包的手指。
“下毒?”
雨雾中走出了几个人影。
人赃俱获,任何辩解都是多余。
撑着黑伞的人影却并未显出严肃凶狠的气质。为首的胖墩官吏依旧满脸堆着横肉,他厚实的脸颊上带着笑意,得意洋洋地道:“我就知道,这突然送上门来的,必定是细作。”
“去回禀赵王,又抓到新的细作了。”
被关进柴房之后,苏久夜只是心疼她那包药粉。千求万求才从徐姨那求来这一小包,只需一点就可撂倒十万大军的精华版泻药。
就这么被抢走了。
真是笨死了。什么事都没做成,还落了对方的圈套。那么这次她是向千里外的爹娘求救呢,还是找找近在咫尺的慕容恪?
好像都不太合适。赵军肯定会大敲家里一笔竹杠,至于慕容恪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更别指望了。
那么,好像就剩下江临照了。
外头依旧下着瓢泼的雨,像是谁家受了气的姨太太,狠狠地砸着瓷瓶瓦罐,恨不能将周遭所见的一切,都敲成齑粉。
如果还有机会,她也想把家里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都一股脑的摔了,也不知道看着它们碎成了一文不值的渣子,会不会让人变得开心一点。
苏久夜想着,忽然觉得胸口又似白日里那般闷的慌,似乎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紧接着,门缝里忽然吹进了一股冷风,将柴堆吹得簌簌作响,她身上紧接着起了一阵阵的凉意,如同百蛊噬心般攥紧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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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平沙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