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往事遥(2)
“可是……”
这世上总有太多可是了。
“可是我还有婚约,还有父王和母后要说服。你也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要交待。”江临照接过她的话来,沉着声音道,“可是,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可是’,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不是吗?小夜,我不想再等了。”
他其实很想说,“我很喜欢你,我希望你也是喜欢我的。”
可他不敢说,他怕听到她说她还忘不了她的师兄,所以他宁可先说出她的“可是”是因为她的家族、她的父母。
却没想到,最后真的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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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前还脸红心跳地说了“好”,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开始谋划怎么搞定那群长辈了。
江临照的意思是他先陪苏久夜回家,向南宫耀提亲,不然若是先进宫禀明燕王,到时候直接就来一纸赐婚的旨意,着实是失了礼数。
苏久夜却觉得他应该先进宫,“靠表明和心迹和说服什么的,我爹是不会答应的,得来圣旨,真的。”苏久夜这么说。
江临照没办法,只得想办法找个好日子,先向母后探探口风。
苏久夜心里,也一样想着迂回战略。虽然哥哥不在了,但爹娘肯定已经为她的终身大事准备好了各种方案,而那些选择里面,绝对不会有“慕容氏”这一个选项,可她却偏偏要选那一个。
苏久夜觉得,就像一个童养媳长大之后跟主人说我不嫁给少爷了一样,主人家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连试的必要都没有。
所以这事完全不用跟她爹南宫耀去说。
不过这个比喻好像太磕碜了一点。
苏久夜想着,忽然想起来他们好像还在军营里,现在生死都说不清楚,他们竟然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她撇了撇嘴,问:“赵军还是围着城?”
“嗯。”
“那慕容恪呢?”
“弹琴。”江临照耸了耸肩,“他从进了棘城开始,就一直在屋里弹琴。”
“孟辰初不管管他?”
“他说好听,舍不得管。”
“……”
苏久夜走到主帅的院子里,便听出了那悠扬的琴音是《平沙落雁》。
没听他弹过,以前在南榆谷的时候,他只弹什么《高山流水》的。
到底是变了。
“慕容将军还真是悠闲啊。”苏久夜靠在门边道。她身上穿着件浅草绿的云丝长衣,衣服上没一点多余的装饰,却都是顶好的质地、手工。不知是谁买来的,倒是合身的很。可衣服再好看,也掩不住脸上因为历劫一场的苍白。
“叫我……”慕容恪看到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愣了一下,道:“没礼貌的丫头,叫我师兄。”
苏久夜却没理他,“你就打算让赵军这么围着吗?”
“是啊。”慕容恪落下一个高音,“他们十万人,我们三万人,你觉得谁的粮草能耗的久?”
“学诸葛孔明一把瑶琴唱空城吗?”
“师妹就是懂我。”慕容恪笑了笑,“况且这棘城还不算是一座空城。”
“将士都是背井离乡。离开父母兄弟,难道就是陪你来这里耗日子,比谁粮草多的吗?”
“这么认真做什么,”慕容恪的嘴角依旧漾着笑意,“你觉得是聚少离多的好,还是战死沙场没得再见的好?”
“歪理。”
“不战而屈人之兵,师傅教的。”
她要学旁门左道师傅一点也不肯交她,还以为慕容恪跟着他,学的是什么经世致用的大道理,原来也不过是这些小把戏。
“就算你耗的久又怎么样,就算这次赵国退了兵又怎样。那么下次呢,以后呢,每次都这样耗着吗?”
“不会有以后了。”慕容恪的神情正经了起来,“所有人都觉得,被围城的一方一定会粮草殆尽、无力支撑,而我之所以选择棘城,便是看中它的故都之位。早已在地下的仓库中备下粮食。等赵军粮尽肉竭之时,他们会想,我们都熬不下去了,城里的人肯定早就在吃树皮了。是时候攻城了。而这个时候,他们的军队已经极为疲惫,更没了军心。到时候,你说谁赢?”
“慕容将军不知道,人心是这世上最难猜的东西吗?你以为、你认为、你觉得,甚至是你确信,很多时候都不会变成真的。”
“那就拭目以待咯。”慕容恪不以为然地道。
“以三万人的性命,去赌一个‘拭目以待’,赢一瓶解药。我倒是很想拭目以待,看看相思受不受得起这解药。”
慕容恪蓦地起身,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断了太古遗音的弦。
“你赶紧给我滚回邺城去,别给本王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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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照依旧从来时走的密道,带着苏久夜离开了棘城。还是那辆他常用的马车,没了上次剑拔弩张的气氛,苏久夜这次只是乖乖地托着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江临照被她看得有些怪怪的。
“没看过世子,好好看看。”
“别闹。”
“天下就一个世子,我当然要好好看看了。”苏久夜笑嘻嘻的说,看起来全然不在意他之前隐瞒身份的事情了。
江临照却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名位罢了,说不定明儿就被你师兄抢走了。”
“那就再抢回来啊。”苏久夜不以为然。
“你喜欢吗?”
“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呀。”苏久夜努了努嘴,“这不你喜欢嘛。”
马车刚好行到了邺城的城门口,江临照亮出他的令牌,不想守卫却没有立刻放行。
而是对着边上做了一个手势,城门值房里很快走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他快步疾行到马车边上,一抬头,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说出来的,却是不容置喙的话语。
“世子殿下,王后娘娘有句话叫我带给您。”
“回去再说。”江临照摆摆手,示意他赶紧退下。
对方却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娘娘问您,为何太原王还没死?”
江临照压低了声音,厉声反问:“胡说八道什么?”
“娘娘说,”他惟妙惟肖地学了起来,“儿子,你可是答应本宫去宰了慕容恪那小子,本宫才允你出京的。你要是没宰了他,就别进城了。”
“……”
江临照回过头,很是尴尬地对苏久夜道:“那个……你先回去,我得去看看我母后……她最近有点不太好……”
江临照随着那中年男子去了宫中,苏久夜走到邺城街上,却没往回家的方向走。七弯八拐地进了一条小巷子,一眼便瞧见了转角处的三棵盛开桃花树。
粉意灼灼。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初春。枝头缀满了花苞,只两三朵花开着。
这么一想,竟然已过去了一整年。
苏久夜走上前,推开了如意医馆的门。
墨臻师傅说过:“如果这世上有个人能制住南宫耀,那一定只能是……”
“老凌。”当时苏久夜是这么打断他的。
可墨臻师傅说:“南宫耀对凌家老爷也只是敬重罢了,他真正怕的人,是你姑姑,徐姨。”
他说:“所谓长姐如母,你爹本就是被你姑姑教训着长大的,这是畏。
当年你祖爷爷去世的时候,那么多叔伯兄弟都觊觎你家的家产,是你姑姑在人堆里甩出老祖宗当年创业用过的破石斧,在宗庙里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面拖着时间,一面去凌家提亲,让你爹能娶到你娘,借了凌家的势力做依靠。这才有了你爹如今的事业,这是敬。
要我说啊,就是你姑姑开口想要回这家业,你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所以你回邺城之后呢,好好孝敬她就好了。”
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徐姨是师傅的旧情人,他才故意说的这么夸张,回来一打听,还真是如此。爹恨不得能把姑姑供起来天天跪拜,可姑姑却不知为何,突然厌倦了大户人家那些事儿,跑到这小巷子里来研究奇怪的药物了。
苏久夜想着,本不该叨唠她老人家的清净,可这件没法子的事,还是得来求徐姨出山才行。
徐姨一看到苏久夜,就一把按住了她的眼睛,数落了起来,“我说你这是多少日子没睡觉了,看看你这个眼皮,都要垂到脸颊上了。”
“没事,这不还没垂到下巴嘛。”苏久夜照旧摆出笑嘻嘻的面孔。
“行了吧,就你现在这样子,当心嫁不出去。”
“怎么会嘛,托您的福,一定能嫁出去的。”
徐姨到底是久经风霜了,一听便明白了过来,“怎么着,江临照那小子要去你家提亲啦?”
“可是……”
“可是你爹和听政殿里头那个人都不会同意的。”徐姨随随便便地接上她的话,却给出了苏久夜未曾想到的下文,就这么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吗?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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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脑袋。”徐姨拍了一下苏久夜的头,“你就记得家里供着块丹书铁券好拿来保命,不记得宗庙里挂的约法三章了啊?”
“这个嘛,我记得其一为——若南宫家子女获狱,可免除死罪。这个之前用过。其二为——慕容家不得以任何名义向南宫家借款,包括征税。其三为——南宫、慕容两家互不干涉、互不利用,不得联姻。”苏久夜说完便紧接着道,“可我和江临照成亲,又不是什么联姻,我不要沾他世子爷的光,他也不需要从南宫家得到什么东西。”
“你们是这么想,可其他人不是这么觉得啊。能娶到邺城首富的千金,你觉得又比娶到封相的千金逊色多少?”
“可是,”苏久夜努了努嘴,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我又不是南宫家的千金。”
“什么?”
“我早就知道了啊。不就是为了让我嫁给哥哥,才送我去南榆谷学那些东西的嘛。现在哥哥不在了……”
“这是……唉。”徐姨想说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
她一向来看不惯家族里这样暗度陈仓的事情,所有人都为了那一个家主的位置费尽心机。
当年南宫耀主意日后把小夜许给少爷时,她便出言反对,说他不该这么早就决定孩子们的命运。南宫耀却道,这是对南宫家最好的选择。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选择,可他们这些日日打着算盘过日子的人,只会选择最好、最值得的那个,不管这个选择有多大的代价。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年苏久夜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时,便已经独自承受了这些不堪的辛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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