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空云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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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凄凄的气氛,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花影想是一直在外头偷听,声音哑哑的,带着哭腔道:“封小姐,相府来人了,请你赶紧回去呢。”
苏久夜扶着封出云站了起来,赶紧让花影去打了水来给出云洗脸。
江临照道:“封相大概也知道消息了,你……”
“我有分寸。”出云淡淡地道,由着花影为她重新上妆,整理衣裳。
就算难受得整个人都像要被撕裂了一般,出了这个门,她还是相府千金,是未来的世子妃,必须要端庄地走在众人面前。
“我陪你回去吧。”苏久夜不放心地道。
“不必了,”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里头还有很多蹊跷的关节,你们再好好顺一顺吧。”
苏久夜点了点,示意花影陪着出去。
等人一走,苏久夜马上上前一步,合上了门。她的手停在门框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夜。”江临照唤了她一声,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
“他那么好的人啊。”苏久夜说着就要哭出来。
“不只是出云,这件事情我也不相信有这么简单。辰初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更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带了两千个人就出去追十万人了。”
“如果是军令,他也没有办法。你说,慕容恪会怎么回燕王,真的说他留守城中,派了辰初出去吗?”
“就算他这么说,燕王也不会公开的。照理出了这样的事,班师回朝前就应该送战报来,可朝廷里却没动静。慕容恪不敢不送,那必是……”
“为何要瞒,怕动摇军心吗?”
“是啊,慕容恪回邺城之前,京畿的护卫都是由辰初负责的。他若是不在,军中恐怕要大乱。”江临照想着又道,“若没有辰初,未来的三军,可就尽归慕容恪了。”
“可是他难以回复燕王,难以安抚辰初的旧部,这件事他不一定得利。若他要动辰初,以后在军中有的是机会,这是他的首战,若能大获全胜,他断不会留下这个污点。”
“也是……”
江临照忽然发现,慕容恪做的每一件事情,在旁人看起来都过分诡,没道理的很。可仔细想想,又寻不出什么多余的破绽来。他只是不按照惯常的思维来做事,可若要为他的行事找理由,便是寻出上百个来,也不是难事。
他不懂,但或许小夜懂吧。
“那会是谁呢?”
“也可能是赵王,也可能是旁的人。对吗?”苏久夜抬起头,看向江临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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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美则妖。
苏久夜看着巷子转角的桃花,这样想到。
明明不过是街角边无人料理的花木,竟不知为何开出了如此艳丽的花朵。一朵朵渗着紫意的粉桃,灿然地开在如意医馆的门外,色彩艳的,近乎妖娆。
苏久夜转回目光,踏进了如意医馆的门。
没人。
而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徐姨的懒散。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院,却发现徐姨正坐在亭子里看书,珍本的医书,全被她随意地堆了一地。
“哟,什么风把我们南宫小姐吹来了。”徐姨手上不断地翻着书页,头也不回地道。
“春风。”苏久夜勉强的摆出一副笑嘻嘻的面孔,走进了亭子,捡起一本书翻了起来,“又钻研什么奇怪的药呢?”
“好东西。”徐姨说着合上了书,“说吧,又想来我这骗什么。”
“问一个事。”苏久夜心里着急,便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上次我在京兆尹中的毒究竟是什么?我去药炉看过药渣子,你给我喝的只是些清热解表的草药,可我不相信那个人敢光明正大地进京兆府,却只是为了给我下个这么容易就可以解了的毒。”
“那你觉得呢?”
“这些日子事情着实太多,根本没心思去回想那时候的事情。但这回,我忽然想起来,前几日,我又重新感觉到了中毒当时的感觉。从手腕的地方开始,起了一阵凉意,然后是冷冷的,像丝一般的东西接连不断地划过手臂,直刺心脏。”
“你习过那本《奇毒》,应该知道是什么。”
苏久夜正好把手里的书放到了桌上,“刚才又确认了一下,是‘至死方休’,可这个毒是用给习武之人的,我这样……”
“所以你不是拿药解的。”徐姨坐在石凳上,抱手看着苏久夜的眼。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苏久夜整个人像是懵住了。缓了好一会,才道:“还有一件事……”她话一出口,忽然停住了,“我知道了。谢谢徐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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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出云回府后,没见着愁云惨雾的气氛,反而是如同听雨楼中一般热闹欢腾的景象。也是,对普罗大众来说,大燕就是胜了,不管牺牲了多少人,终归是胜的,是值得庆贺的。
封出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进门,就被丫鬟引着去了主堂。
母亲坐在右首,左侧父亲的位置空着。
大抵是还在宫里说话。封出云正想着,又见桌上摆着两盏残茶,还未来得及收拾。莫非有客人来了,才这么急地喊她回来。
封出云不知何事,只得小心地迈着步子,跨过了门槛。
封夫人一见着她,就板着脸训了起来:“又做什么去了,你如今也是愈发厉害了,院里这么多了看着,还真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上次和孟辰初出去喝酒的事,都闹到皇帝那了,这会子还敢出去乱玩,你倒是想不想嫁人了?”
“不想。”封出云没好气地道。她本就心里闷的很,听到了辰初的名字,更是抑郁起来。
封夫人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女儿居然还会顶嘴,愣了一下,便啐了一口道:“瞎说什么。”
“我就是不嫁,我不喜欢世子,世子也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嫁他?”
“可世子喜欢你爹的旧部,喜欢你爹的门生。”封夫人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就是不娶我,爹也不会不站在他那边的。就算我愿意嫁,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娶呢。”
“可满朝文武不会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不仅如此,若是撤了婚约,所有人都会认为封府和世子有了什么嫌隙。如今太原王恩宠正盛,这婚事若是不成,不就等于直接把世子从位置上拽了下来吗,他会舍得不娶你吗?我告诉你,就算你今个儿死在这里,他也会举着牌位去拜堂,把你供进钦安殿的宗祠里。”封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道:“刚才燕王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如今战事初定,举国欢腾,世子与你,也应择吉日完婚。”
听到这话,封出云向后踉跄了一步,努力积累起来的理智瞬间崩塌。“所以我算是什么,一个活生生的礼物吗?把我送进东宫去,作为两家结盟的象征吗?”
“是。”封夫人没什么犹豫地就回答了她,“帝王之女和亲,权臣之女联姻,自古皆是如此。”
“你为什么要把我生在相府呢?”封出云的声音忍不住带着哭腔。
“难道你想出生伊花坊那种地方吗?”封夫人反问,“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忘了吗?有多少人取笑过你的母亲是伊花坊的舞姬,有多少人质疑过你的尊贵,你忘了吗?”
“我不要尊贵。”出云用力摇了摇头,伊花坊又怎么样呢,若能像花影那般也未尝不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孟辰初,可以为了他的一眼回顾而开心,可以为了他的转身离开而难过。就算没有金银铺地,可花影拥有的情绪,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活着。
小的时候,她被那些闺阁小姐取笑,说她是舞姬的女儿,起着哄让她跳舞给她们看。她推她们,打她们,把那些小姐揍的花容失色。然后耀武扬威地回了府,想问母亲讨夸奖,却挨了母亲的一顿打。
那之后母亲就很少让她出门,找了好些嬷嬷教她学宫廷礼仪。她们让她在屋里顶着书站了好几个时辰学规矩,让她学琴学到手指红肿依旧不肯罢休。
后来呢,封出云就成了那些千金小姐里头,最知书达理的一个,入宫觐见的时候,王后总是夸她的礼数周全,才艺卓绝。
可又怎么样呢,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赢了。
那些女孩子们看向她时不甘心的目光,远没有当年被她打得落荒而逃时那种惊恐的眼神,来得让她欢心。
她再也没法开心了呀。
“那是因为你没过过穷苦的日子,若你今日只是伊花坊的一个舞姬,你想嫁的那个人会愿意娶你吗?”封夫人叹了一口气,“我明白的,你现在觉得嫁一个不爱的人,一辈子都没了指望。我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
听到这句话,封出云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总以为父亲当年为了娶母亲不惜与家里、与燕王起了争执,那必是真真的喜欢着。原来,也只是另有隐秘的妥协吗?
封夫人没理会她的疑惑,继续道:“你觉得特别特别的绝望对不对?想着以后还有五十、六十年的生活,就要这样寡淡无味的过了对不对?甚至觉得,过这种一眼就看得到头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是吧?
“可是很快的,很快你就会习惯了。你就会知道,生活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一直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的,就算这一步你依着自己的心意走了,你嫁了你喜欢的那个人,你们有多甜蜜、多恩爱,可日子久了,你们还是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
“若他穷苦,你日后的日子就满是柴米油盐,哪还有心思像如今这般琴棋书画的惬意。
“若他富贵,又如何逃得过三妻四妾的常律,再以后,你也不过就是他诸多红颜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你一样会成为一个为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女子,成为一个为子嗣争权而不顾一切的母亲。”
“那我嫁给世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除了多了一份尊贵,又还有什么呢。”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尊贵的意义了。
“若你这一次真的没有嫁给世子,等到十年后,你韶华不再,成了个容颜衰败的妇人,你一定会后悔当年没有选择那个位置的。女人一旦没有美貌,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若你是世子妃,是王后,那么,至少有一样东西不会变,那就是你手里的金印、你的权、你的势。”
又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在母亲的眼里,她开不开心都没关系,幸不幸福都没关系,只要她能够成为那个母仪天下的女人就好了,只要她得到这个帝国最高的荣耀就好了。
似乎她得到了那颗凤印,就得到了一切。
可就算她得到了这个天下,又有什么用呢。不能吃,不能玩,反倒要尽心尽力地去维持。父亲不就是这样吗,当年费尽心思做到了丞相的位置上,可又如何呢,为了维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是得不断地做出牺牲。
况且,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设想,如果她和辰初在一起,会怎么样。
这世上的“如果”,真的能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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