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闷!”
我汗涔涔地掀开马车帘子,刚好看到钟离侧着脸看我。
奚星微仍是很小人地让钟离押送我至蒙城,再由父王派来的亲兵接我回宫。逃跑出游的计划落空,我郁郁寡欢,很是失意。
钟离叫停了马车,我撒欢奔出来。
仰头见他挺着背坐在高头大马上,内心恬不知耻地在期待着些什么。
他嘴角隐约噙着一丝笑意。蓦地下马,冲我伸出手。内心已经兴奋晕了的奚小九在钟离的搀扶下跨上了他的“墨驹”,然后低着头羞涩了一会。
墨驹的缰绳牵在钟离的手上,当两马并驱,走的极温馨极有爱意的时候,奚小九的失落却像一只饿了许久的猛兽,几欲从眼里冲出来。
“你在想什么?”钟离扭过头,轻声问我。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了件月白的外衫,头发披下来,两边各寻一绺往后束起一个小结,分外的清秀。平日里刀刻般的脸部线条也似乎柔和了许多。
我不自觉嘟起了嘴。沉默。
他打趣道:“莫不是在想离别前张四牛的泪眼婆娑吧。”
我哼哼,“总比想一个千年大冰块有意思。”
他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喃喃开口道:“大概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有个人从小便觉得千年大冰块有意思呢。”他放慢了速度,刚好微微扭头便能看到我的窘态,接着继续说:“我记忆中总有一个五岁小孩挥之不去,她坐在她父亲的膝头,穿着竖领滚毛边的大红暗花小袄,圆滚滚的,奶声奶气地跟她父亲说等长大了一定要嫁给那个大冰块。这个小孩,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呢。”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他:“这么没节操的小屁孩,不认识!”
钟离闻言,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后来,十六岁的奚小九每每想到当日林中钟离爽朗的笑声,便会痛不可抑。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钟离的笑声,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将墨驹拉近了些,手指在我鼻尖一刮,“我们会比计划早一日到达景县,所以......”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猛然亮起来的眼神,微笑着连后面的话都省略了。
日暮时分,我们在焉归客栈落了脚。
我晕乎乎的,仿佛正在梦醒边缘。这与以往我的任何一次出游都不同,因为有他在。他问我这一日想要做些什么。我愣愣想了半天,也只是一副痴傻状。
他扶额,替我擦掉了嘴角沾上的西湖牛肉羹的汤汁。轻声问道:“饱了没?”
我点头如捣蒜。
“那便去房里加件衫子。”
我便又乖巧地加了件鹅黄色的外衫。
出门的时候,月色正好。凉风习习,扑来一阵沁人的花香。
我使劲嗅了嗅,心情大好。
奚小九素来是爱热闹的人,而此刻这夜市的热闹却让她分外恼怒。来来往往的人从我身边不停地穿插而过,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差点挤散我和钟离。我只得睁大了眼睛,小碎步地紧跟在他的身后。
人流多的地方,他慢下速度。转过身来等我。
我远远便看到他明亮的眼神透过人群北斗星般闪烁着。不想,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姑娘们都爱这坚定而温柔的北斗星的光辉。
他在怡红院门口被三四个姑娘围住。
皆是美艳的底子佐以上等的妆容,笑将起来,勾地一溜儿的男人心神荡漾。她们却只是围着他。“公子,进去听个小曲罢。”
我愤愤地挺起瘦小的身板,扒开人群便冲上去。
然后听见他冲她们摆了摆手,道:“姑娘们莫要寻在下开心,我家娘子在这呢。”他冲怒不可揭的我努了努嘴。
我眉头正打着结,心里的一缸蜜糖忽然就打翻了。娘子?我?
几万头小鹿在甜丝丝的蜜糖中可劲地蹿跳着。心都快被震破了。这蜜糖的甜味从我眼里清幽幽地飘出去,扩散开,钟离的眼里也因而裹了一层甜蜜。
她们讪讪地散去。
钟离是个有耐心的人。于是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等我过去。
我却羞恼的很。尽管内心幸福得花团锦簇,可于外我多少是学了一些矜持的。占别人这么一大块便宜,难道不是应该羞红了耳朵,笨拙地解释,然后越描越黑,最后在一片漆黑中亮起莫名的幸福吗?我等在原地,等待着幸福降临。然后,等来了一片莫名的沉默。
于是,有耐心的钟离成功地磨光了奚小九的耐心,奚小九哼嗤哼嗤地小跑了过去,却还在隐隐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
人愈发多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小跑着打我身边擦过,撞得我直趔趄。钟离一把扶住我的肩,顺着往下极自然地牵起了我的左手,将我拉到他身边。
我惊慌地看上他的眼。他却转而看了看人群,说道:“人太多了。”话罢,便反手将我护到身后,试图挤出人群。我顿时失去身体所有机能,只剩下眼睛和腿,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步伐,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吹起一阵风,他衣袂轻扬。我想起无数次做过的相同的一场梦,深青色的长袍,叮当作响的佩玉,决绝的背影。我不停地扒开人群,我想大喊不要走,却发觉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人走的飞快,头都没有回,直到消失。直到我哭醒,回到现实。
我想到了我师父顾清风。我被难过兜头浇下。
我们挑了条幽静小道回客栈。谁也没说话。这静谧如同火上浇油,将我的难过烧得无可复加。
我顿了顿,“钟离,我想我师父了。”
他“嗯”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
“我还想我大哥了。”我放低了声音。
他沉默了。
我却感谢他的沉默。很多时候,难过是不需要被安慰的,越安慰越难过。
“可是,我却快想不起来他们的脸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死者长已矣,惟有生者沉重罢了。在动乱中苟且,在背叛中剜心,在抛弃中不甘,在遗忘中挣扎。他们不必忍受这些,该是有多幸福,不是吗?”钟离的声音很轻,一阵风吹过,似乎就会将他的话吹散。
我愣了愣。似乎被安慰了,又似乎被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