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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朝如秋露,深埋尘寰(1 / 1)

()为什么会这样?!

晓蝶无力地倚着亭柱,滑坐到地上。

每次都是希望仿佛就在眼前,同样每次都是即而幻然破灭?

她闭上眼,双手捧头,想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对策。可是眼前诸般纷乱叠重,思绪绞成一团乱麻,一忽儿想着为什么已经同意这门亲事的娘亲突然反悔,甫一见面,就将骆家父子赶了出去。一忽儿又想到骆家父子被如此无礼地赶出门,折了脸面,心中定然不快,不知骆家可还会前来提亲。一忽儿又揣测父亲对此事所持的态度。可是思来想去,满心彷徨,然是无计可施。

为什么?为什么!她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娘呢?我娘在哪里?”从地上一下跃起,晓蝶抓住木樨问道。事到如今,除了从娘亲那里游说,她想不出任何法子来。

“夫人还在。。。前厅。”木樨一把抱住绕过她就想跑去前厅的晓蝶,“小姐,没有用的。。。”她苦着脸,咽了咽口水,“夫人神志似乎不太清醒。相爷已经下令封闭了前厅,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夫人。”

她刚才躲在前厅廊外偷听,指着得个好消息,好报给小姐知道。谁知骆家父子才进门没多久,前厅就传出了夫人刺耳的尖叫。她是自小伴在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夫人向来温和,对下人从不大小声,何曾听过夫人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时,前厅外伺候的众家人,脸上均是吃惊的颜色,木樨知道,自己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骆家父子被赶出去后,前厅还时不时传出夫人歇斯底里凄厉的尖叫声。那声响,自己听了也觉得毛骨悚然,到现在心里还寒丝丝的透着凉意。如何能让小姐听见?

“小姐?”手上抱着的身体一下变重,沉沉地向地上滑去。木樨费力地将晓蝶抱起,探脸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小姐!来人——来人那!”

。。。

晓蝶斜斜地倚在床上,心死如灰。

那日,她在凉亭晕倒,醒来后,不顾木樨的阻拦,强撑着晕忽忽软绵绵的身子来到前厅。还不及踏上石阶,就被家丁拦住。任她如何大发小姐脾气,家丁也就恭恭敬敬一句“相爷有命,小姐见谅”。现在想来,那恭敬的语气之后,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吧!她无奈之下,只能在前厅门外,大声地喊着娘亲,可是任凭她如何叫喊,厅中始终一片静寂,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后来几日,她去娘亲房中探看,却被娘亲房中的丫鬟挡了出来,“相爷有命,夫人身子不爽,任何人不得打扰。”她这几日憋闷已极,哪能容得一个丫头如此顶撞?一时怒起,狂笑道,“哈哈,我是任何人?娘亲哪次有恙,我没守在身边?滚开!”拨开那丫鬟就往里闯。可她每行一步,都撞在一众丫鬟身上,那些丫鬟口中说着“奴婢该死”,可任她如何挪移,也前进不了半分。

如此这般几次,她算是彻底明白了,父亲这分明是要绝了她向娘亲求恳之心。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她的眼前,只剩下茫茫一片的灰黯。

她曾怀着一丝侥幸,将送来的吃食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指望着娘亲知道后,有所不忍,终究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可这么多天了,外间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木樨那丫头,每日里哭哭啼啼,哀求自己吃点东西。

娘亲终是不知道吧。她不禁想起娘亲门外守着的那些丫头。父亲如果不想让娘亲知道,哪怕她真的死了,娘亲都不可能知道。。。

只是,那又如何呢?

左右不过是个死字罢了——如果真不能与骆郎相守,那么,死,或许并不那么可怕。

“相爷。”门外传来木樨的声音。

房门被推了开来,王劭政施施然迈进房来。

木樨赶忙跟了进来,置了张矮凳在床前,然后摆茶倒水,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

她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在府里也算吃得开,平时向来玩笑无忌。就是夫人跟前,有时也能笑闹几句。唯独在相爷面前,不知为什么总是觉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时大大咧咧的性子,总要收拾起九分九来。

王劭政走到床前坐下,目光在晓蝶身上打了个转,落下来,停在一旁几上。

“绝食?”看了看几上分毫未动的饭菜,王劭政的嘴角微微扬起,浮起一丝隐含讥讽的笑意。

木樨在一旁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明明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的反问,她却觉得一股凉意直逼上来。她小心地抬起头,向床上看去,只见小姐斜倚床上,神色漠然无波,眼帘低垂,一副闻若未闻的模样。心中暗喊糟糕,口张开来,待想说几句“小姐早上吃多了,一时不饿”之类的蒙人话,却不料还没等她将拙劣的谎话说出口,王劭政已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是真想寻死,外面院子里有湖,屋里房顶上有梁。哪个不比现在干净利落?要是怕淹不死,上吊又太难看。。。”王劭政衣袖轻抖,一颗红丸随着衣袖拂动滚落下来,在几上滚了两滚,停在晓蝶眼前。“吞下这颗药丸,片刻就可如你所愿。何必这样,死不死,活不活,拖着身子白糟这份罪?”

晓蝶身子一震。

泪在眶里打了几个转,强强忍住。心一拧,伸出手去抓那颗红丸。

“你不想要你自己的性命,我由得你。”

王劭政叹口气,站起身来。

“你不顾惜你母亲的性命,我也由得你。”

晓蝶的手微微一滞,仍向前抓去。

王劭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她一眼,“你若真的不管不顾,骆家上上下下数十口的性命,我一样由得你。”

晓蝶的手堪堪抓住药丸,这时却一滑,坠下,滚到了小几的另一边。

王劭政俯下身,将脸凑近到晓蝶面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她。

晓蝶眼帘微垂,避开王劭政尖利的目光,不知是不是许久未入食的缘故,她觉得头有些晕眩。

微凉的气息从面上轻轻拂过,耳边响起那人缓缓的,却也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我王劭政一生,从不受人要胁。即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一样!”

她能感到身体里一瞬间的凝滞。

直到身前的压抑慢慢消散,耳边听得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体里那股无法言喻的凝滞才开始缓缓地流动开来。

她睁开眼来,盯着那药丸,漠然不语。

那鲜润欲滴的药丸,映在几上,犹如新刺碧血,夺魂刺目!

许久,她才抬起手,向那药丸缓缓抓去。

木樨一直站在一旁伺候着,听得这父女二人的对话,心中又惧又怕。

疯了,疯了,都疯了。

夫人疯了。

相爷也疯了。

她呆滞地看着晓蝶伸手去抓那药丸,脑子在瞬时抽空。

小姐——

她猛扑上去,一把夺过那药丸。急喘了几口气,脑中掠过——

小姐也疯了。

木樨身子一软,坐倒在地。还未开口说话,泪已哗啦啦流出下来。

“小姐,你不要吓我。。。”木樨一边呜咽着,一边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眼泪就流得越厉害。

晓蝶的手顿在半空中。

“木樨,你真的以为,我还能死吗?”

她反身颓然倒在床上。

爹爹,你好狠!

。。。

晓蝶倚着树,站在湖边。

那日过后,娘亲门前的丫头就不再挡人了。她去给娘亲请安,每次去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娘亲眼中不时闪现的歉疚,令她不敢细看,就退了出来。她多想开口问问娘亲,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但她却再不敢去问,不能去问,不须去问。事到如今,这门婚事是绝对不可能了。即使问了,知道了,又能如何?徒叹造化弄人罢了。

她在树下徘徊。

曾经以为,她的父亲,如此温文儒雅,如此清逸出尘。小时候,听丫鬟仆妇们,说起父亲当年如何扳倒挟持朝政的奸党,如何扶持日渐衰败的皇权,如何使吏治一派清明,如何使四夷八方来服。这么多年来,旁人都以为她畏惧她的父亲,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那是对父亲无限的崇敬和孺慕,而自惭形秽的畏缩。小时候,有多少次调皮捣蛋,只是希望,父亲能将放在娘亲身上的目光,转向自己?直到如今,才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棱棱风骨,不战而屈人之兵。她那彷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父亲,只不过,一旦抓住敌人的软肋,就或拉拢或打击。机谋权术,无所不用其极。他那位极人臣的地位,究竟是沾染了多少政敌的鲜血,堆叠了多少无辜的骸骨才爬上去的?怎样的冷性无情,才会将这用于外人的胁迫手腕,用在自己骨肉至亲身上?

一直以来,羡慕父亲与娘亲的鹣鲽情深。小时候闻听父亲如何宠爱娘亲,如何在正妻的步步进逼下保护娘亲,如何在正室过世后,不顾世俗礼法的限制,将娘亲扶正。甚至成为十几年来,他的政敌唯一能打击他的软肋。在她的面前,她的父母总是相敬如宾,相依情深。她羡慕不已,也希望有一天,能和同样深情的男子相守。直到现在,她才知道,父亲的宠爱,父亲的深情,不过是包裹着的华美的表皮,在那下面隐藏着的,原是占有。娘亲那一闪而过的苦涩,对自己满口欲言难言的样子——原来,那幸福,那美满,不过是华丽的表象。那下面,究竟曾有怎样的不堪,她连想也不敢去想。

晓蝶凝视着湖面上被风吹起的圈圈涟漪,浑不觉泪水已滴滴溅落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听着方向正是向她这儿走来。

晓蝶一抹泪水,将整个身子隐在树后。

声音渐近,能听出是父亲和另一男子的声音。那个男子嗓音清朗,落字清晰有力,但晓蝶却觉得十分陌生,不曾听过。

她顿生疑惑,这乃是内院,父亲怎会领了陌生人进来。但听隐约间,那男子说到了“恩师”两字。这大朝上下,称呼自己父亲为恩师的,只有一人。难道是他?

对这闻名已久,却从未踏入过相府半步的传奇男子,她尽管心中一时郁结难消,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将头从隐身的树后,悄悄地探看出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紧随父亲身后,缓缓而来。

那人并不是她以前想象中那样魁梧有力,伟岸粗犷的男子。论身形,他只比走在前面的王劭政高上那么一点,身姿挺拔,束身的白色劲装,将他强健有力的身躯完美地勾划出来。双眉斜斜上扬,不带一丝偏倚。眼线略略上勾,凤目开阖间,有凛然如电的眸光射出。脸上英气勃勃,整个人显得英武非凡。就是目光太锐利了些,有种让她无所遁形的感觉。

目光?

她一怔。这才发现,那人正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自己。

她面上一红,忙退回树后,心里啐道:好个不识礼仪的武夫。

却全然没想,自己在树后窥视陌生男子,是不是合乎礼仪。

王劭政正和郑平远说着话,忽见他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一边,转眸望去,已见湖畔树后,露出的一方衣角。

“蝶儿?”

晓蝶不得躲藏,只能从树后走了出来。

“爹爹。”走到近前,行了个家礼。

“哈哈。平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女晓蝶。晓蝶,这乃是定远将军郑平远郑大人,赫赫军功,威震四夷。还不快快见过?”

“晓蝶见过郑将军。”晓蝶裣衽为礼,福了一福。

那郑平远却只嗯了一声,道了句王小姐,就转头与王劭政续着前面的话题,又说了起来。

晓蝶又羞又怒。羞的是父亲竟当着她的面,将自己闺名说与他人知道。怒的却是这武夫恁得无礼,自己向他见礼,他却是随意打发完,就将自己晾在一边。

“爹爹,女儿告退了。”她也不待王劭政应允,捧着一肚子不快,快步而去。

王劭政看着郑平远的目光一直紧锁着晓蝶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问道:“如何?”

郑平远含笑转目,对着王劭政一礼,“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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