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最要不得的就是自作多情。
觉得崔皇后很有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之后,宣华帝一度陷入了萎靡不振之中。他前生用了后半辈子怀念崔皇后,死后一睁眼,第一眼看见的人也是她,甚至因为寄身于皇儿的身体里,因而不受控制地对崔皇后有了莫名的亲密和依赖——那是对别人从没有过的,宣华帝不知道是皇儿影响了自己,还是死过一次的自己,再睁眼后,变得如此柔弱无助,于是便完全敞开,整颗心都是完全真诚的,不考虑任何东西了。
他是皇帝,从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辨认一个女人是否喜爱自己,也没有人教他要如何应付儿女情长,从宣华帝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是要国泰民安,让百姓安居乐意,敌国不敢来犯,剩下的他怎么样都行。
因为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
他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有人都要跪拜他,效忠他,也许偶尔也会有些烦心事,但后宫,因为有崔皇后的存在,宣华帝从来都没有担心过。
他甚至从没有想过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他喜欢,就捧着,不喜欢,就丢掉——没人说过这样不对,谁敢说这样不对?因为觉得婉妃好玩,得自己心意,他便宠着她对她好,可是最后婉妃背叛他险些毁了他的江山,他心中那些喜爱怜惜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厌恶和仇恨。
与其说是爱憎分明,倒不如说是薄情吧?自古以来,皇帝大多薄情,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江山社稷更重要。什么必须以死捍卫,什么可以任意把玩,宣华帝心中其实很清楚。他自认对婉妃很好,但也许心思敏感的婉妃早就感觉到了,皇上对自己并无爱意,那些令人眼红耳热的宠爱和纵容,不过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
若是有一天出现另外一个更有意思的女人,宣华帝会第一时间冷落自己。
这就是皇帝。他们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习惯了无所不能,习惯了不管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儿女情长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就像是你喜欢一条很可爱很忠诚的狗,你喜欢它,于是你照顾它,对它很好,别人欺负它的时候你要为它出气——可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一条狗而已。也许挺有意思,也许你挺喜欢,可是总有更多比这条狗重要的东西。
而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另一条更让你喜欢的狗呢?
这个比喻可能并不恰当,但婉妃看得门儿清,帝王的宠爱最是无情,便如同那镜中花水中月,眼下自己所拥有的,说不定哪一天一转眼便成了别人的,这实在是太可能了。
宣华帝从来没有剖析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皇帝,他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甚至都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他杀伐决断,励精图治,开辟了一个新的宣华盛世——他是个很厉害的皇帝,他知人善用,恩威并施,提拔贤良改革重商。在当皇帝这点上,宣华帝绝对有自信。
可是他从没想过,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娘娘!您怎么又跟皇上闹起脾气来了?”如酒刚才在一旁全程见证了年轻宣华帝和崔皇后发生的口角,此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道:“您就不能跟皇上说几句软话么?今儿这事儿,明明可以好好解释的,您怎么就——”
身为宫女,如酒不敢对皇帝不敬,可身为崔皇后的贴身宫女,她从来都觉得很可惜,认为从其他方面讲的话,宣华帝其实是配不上崔皇后的。
崔皇后有什么不好?她美丽又有才华,正直而善良,公平又威严,可她就这样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当皇后是挺好,母仪天下,令人羡慕。
她们家娘娘,从出生那会儿就已经注定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是被注定好的,无法更改。先帝一道圣旨,便将崔家刚出世的小姐定了下来,那个位子给了崔皇后,可崔皇后心里真的想要吗?
怕是她也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从小就被朝皇后的方向培养,要宽容,要大度,要有威严,要能为皇上分忧——她都做到了,可是让她卑躬屈膝讨好宣华帝,崔皇后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让她像是那些想要得到圣宠的女子一样,赤脚在莲花上跳舞?弹一首如泣如诉的凤求凰?唱那些忧伤缠绵的曲子?亦或是——小意奉承,揣摩圣意?
不,她做不到。
她和别的嫔妃是不一样的。她崔如安,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她有尊严,不肯弯下自己的脊梁讨好别人,不愿做那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她不想,也不能。崔家祖训里就没有谄媚这个词。
也许她和宣华帝天生性格不合,但那都是命。
崔皇后听到如酒的话,淡淡地看了如酒一眼。如酒立刻跪下叩头:“奴婢失言,求娘娘恕罪。”
崔皇后对待宫人是极好的,但这一次她却没有立刻叫如酒起来,而是让她跪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本宫对皇上很不客气么?你觉得本宫应该给皇上说几句软话?”
因为抱着小皇子,所以崔皇后的语气是极轻极柔的,但宣华帝可以听出她言语中的不在意。
那不是对他的轻蔑,而是自尊自爱。
“本宫不觉得有哪里说错了。”崔皇后捏了捏怀里小家伙的嫩脸蛋,见他瞪着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去亲了一亲,而后道:“皇上虽然喜怒无常,但不失为一个明君,本宫又没犯错,他脑子一时发热为了婉妃来找本宫的麻烦,吹吹冷风就好了。”
宣华帝:“……”朕受伤了。
如酒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她当然不是对宣华帝忠诚爱戴到这个地步,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她家小姐,自小跟在九斋先生膝下长大,天资聪颖到老先生赞不绝口,可那婉妃!不过是会跳个舞唱个歌讨好皇上,凭什么那么嚣张,还想踩到娘娘头上?
“这样的话,日后莫要再说了,起吧。”
如酒谢恩起身,垂手立在一边,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四大宫女都比崔皇后大几岁,从崔皇后刚会说话那时起就被崔夫人买下送到崔皇后身边,如今已经是快二十年了,崔皇后对她们都很好,她是个没架子的,从来不苛刻下人。见如酒眼神仍然是掩饰不住的难过,又看了看如诗等人,见她们都一个个气鼓鼓的,便叹道:“本宫先前不曾说过,还以为你们都懂。”
“自古以来,皇后都要端庄雍容,为皇上安抚后宫,执掌内务。说白了,这皇宫和高门世家也没什么区别,本宫是正妻,其他妃嫔便是小妾通房。她们需要皇上的宠爱而活,本宫却不需要。本宫的父亲和兄长是大英雄,崔家军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我崔家一身傲骨,也做不来卑躬屈膝弯腰讨好之事。更何况,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又如何?他现在不朝毓秀宫来,本宫只觉得轻松,可丝毫不难过。”
如诗问道:“可是娘娘,那婉妃嚣张地都快踩到您头上了!您怎么就咽得下这口气?”
“她这辈子也别想踩到本宫头上。”崔皇后轻声笑了下,“只要本宫活着,她便一辈子都是个从二品妃子。”
“可是最近宫中一直在传言,说婉妃娘娘很有可能会被封为皇贵妃呀。”如画有些紧张,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她们特别在意娘娘和皇上关系的原因。
崔皇后嗤笑一声:“自古以来,甚少有中宫未死便立皇贵妃的例子。便是中宫死了,立了皇贵妃,那皇贵妃,一辈子也就只是皇贵妃,成不了皇后。”
“说是这么说……”宫女们都有些犹豫迟疑。
只有张嬷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总是想东想西,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如此忧愁,又是何苦来哉?只想想便知,皇上心里可是有娘娘的。”
什么?
皇上心里有娘娘?!
别说是四大宫女了,就连崔皇后跟宣华帝都愣了,崔皇后更是震惊:“嬷嬷,您胡说什么呢?”
张嬷嬷是崔皇后的奶嬷嬷,自小将她带大,跟在崔皇后身边伺候,如同家人一般。对崔皇后更是忠心耿耿,此刻她笑呵呵道:“老奴可看得清楚,娘娘真以为皇上是为了婉妃来找您口角的?照老奴看来,那不过是皇上想来找娘娘说话的借口罢了。”
“来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着是要给婉妃出头,可哪次把娘娘怎么样了?最后不都是被娘娘气走的,连句治罪的话都没说?”陈嬷嬷也笑得很开心。
崔皇后失笑:“二位嬷嬷真是想太多,本宫看来,皇上不治罪,只是因为本宫的父兄罢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宣华帝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