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袭人再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地,这一年春闱的红榜已经贴出来了。
大街上人声鼎沸,有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庆祝自家人高中进士的;有状若疯癫、痛哭自己名落孙山的,众生百态,天差地别,让人观之不由叹息。
袭人见状,心中同样着急,韩宁体贴地叫了辆马车,直奔花家。
韩宁见袭人实在坐立难安,忙侧身安慰,“你别担心,花兄文才出众,又一向为人持重,断不会因为外物而影响自己的心境,就算是文风与主考官口味不合,也顶多名次差些,榜上提名,应不在话下。”
袭人勉强一笑,“希望如你所言了。”
随着街道两旁的景致越来越熟悉,花宅也越来越近。袭人心不在焉,也就没注意韩宁一路驶来如何驾轻就熟,就如走过上百遍一样。一旁的韩宁看着这条独自驱车,往返过无数次的街道,却再无当初怅然若失的遗憾心情。
韩宁悄悄看了一眼袭人,虽然她一路风尘,脸颊瘦削,身上不免有几分憔悴之色,却一如自己数年来朝思暮想中鲜活灵动。尽管知道袭人焦急担心,韩宁竟暗暗祈祷起来,就这么并肩而坐,把臂而游,一条路就这么永远驶下去才好……
但老天爷显然没听到韩宁的祷告,韩宁只觉得一眨眼功夫,花宅已经到了!
不等马车停下,袭人就撩起裙摆,一跃而下。
“吁……”韩宁忙勒住缰绳,深怕袭人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等韩宁停下马车,在拴马柱上拴好缰绳,袭人已经推开大门,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花宅。
韩宁紧跟其后,一进大门,就听到花自芳失而复得的激动声音,“是袭人,真的是袭人!好妹子,你受苦了……”
这两年花自芳进了书院,就再不像儿时一样对母亲妹妹有亲昵举止。这一次袭人失踪数月,音信全无,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存的可能越来越渺茫。如今袭人再一次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终于让这个自诩守礼君子的家伙,不复自矜守礼,狠狠将失而复得的妹妹抱在怀里,几乎失声凝噎。
白氏从内堂冲出,看到袭人的一瞬间,顿时失声痛哭。
白氏保养很好的一头乌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皱纹丛生,以往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浑浊模糊了,原本秀美绰约的中年妇人,只短短数月,竟苍老地像五六十岁的佝偻老妪。
袭人心中原有的几分微忿,在看到白氏苍老成这副模样的时候,也已经消散了大半。
罢了,白氏原就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见过世面的小妇人,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就算是一向身强体壮的大汉也不免慌张无措,出尽错招,更何况白氏一个体弱多病、见识浅薄的无知妇人?而且事后白氏的自责痛苦,已经将其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何必再多苛责。
袭人心中深深一叹,主动上前,将白氏拥在怀里,“娘,我没事了。”
一旁看着的时候,白氏的身形已经瘦削不少,如今抱在怀里,袭人才真切地感受到,怀里的妇人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白氏的手颤巍巍地碰了一下袭人的脸,老泪纵横,“乖囡,幸好你平安回来了,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啊……”
袭人鼻头一酸,使劲眨眼,将泪意忍下,“娘,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直到此时,藏在内心深处,连袭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小团怨尤忿愤,才砰地一声,烟消云散了。
一家人叙完别后离情,袭人与花自芳一同劝下了大悲大喜之下,精神头不足的白氏。袭人回房整理妆容,此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当背景的韩宁,终于被花自芳注意到。
花自芳得知韩宁一路护送袭人,忙再三谢过,心中盘算着日后备厚礼相酬。
尽管韩宁护送之情,令花自芳感激不已,但此刻花自芳更希望回到妹妹身边,跟久别重逢的袭人一叙到天明,所以端着杯尝不出滋味的粗茶,品个没完的韩宁就显得格外不识眼色了。
直到袭人稍作打理,丽色惊人地重新出现在堂屋,一直漫不经心的韩宁眼神倏然发亮,让花自芳一下子警觉起来。
两人一路相伴数月,袭人重整妆容,刚一进屋,就习惯性地朝韩宁微笑走去。但她刚迈出两步,就立刻察觉出不对。要知道,一旁的花自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韩宁从容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袭人,对花自芳深鞠一躬,“不才韩宁,年廿有四,排行居长,承袭长志,从医十载,家住京城,小有家资。今慕贵门芳华,愿以倾家之财为聘,结鸳誓之盟,订白首之约。”
花自芳听得目瞪口呆,直到韩宁说完,才反应过来,怒火冲冠,一扫斯文,撸起袖子想要揍死这个觊觎自家妹子的莽小子。
韩宁一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此心苍天可鉴,愿尊长成全。”
这一跪,让花自芳一腔火都如化雪一般,全消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自家与韩宁街坊相邻,自幼相交,人品尽知。虽然此时无媒无聘,上无尊长亲至,下无六礼相奉,花自芳却深知,能让一向自持稳重,甚至有些目下无尘的小韩大夫下跪求亲,对方绝非戏弄呷玩,而是绝对诚心求娶。
但就算他再有诚意,就算他条件再合适,自家妹子也……
花自芳正要措辞,怎样不伤和气,委婉拒绝,视线不经意一转,却看到刚才同样被韩宁大胆求娶惊呆了的妹子,不但没有害羞退避,反而坦荡朝自己点头一笑。
这是什么意思?花自芳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自花父去世,花家大小事都是兄妹俩商量着决定,因此花自芳从来没把袭人当作一般闺阁儿女来看,一向很尊重袭人的意见。但事关妹妹终身……再说,女儿家本就矜贵,不上门求娶个两三次,哪能让别人家的臭小子娶走自家妹子?
花自芳淡定下来,扶起韩宁,“韩兄人品,我自深知。但袭人终生大事,我一来需要与母亲商量,二来要告慰亡父,请恕我无法立刻予你回复。”
韩宁倒也不急,顺势站了起来,“此行唐突,我会上禀父母,请媒人正式上门提亲。”
花自芳维持着面子上的淡定,将韩宁送至二门外。韩宁将要出门,看到花宅门旁鞭炮的碎屑红纸,恍然道,“还未恭喜花兄榜上有名,恭喜恭喜!”
原本来人报喜时,袭人踪影全无,花家只冷清清地放了一串鞭炮,来贺喜的人也不敢触新进士的霉头,贺喜几句就告辞离开,花家上下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
此刻袭人归家,韩宁又没有一点预兆突然求亲……大喜大落之下,将花自芳原本惨淡的心情驱赶得差不多了,此刻再闻贺喜,花自芳竟有了几分恍若隔世的心情,他抱拳认真道,“不管怎样,你能在那种危险的情境下,找到并护送袭人平安回来,我花自芳承你的情,日后若有驱遣,在下定当在所不辞。”
韩宁回以同样的认真,“护她周全,是出于我本心,花兄不必见外。”
花自芳一呆,被这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家伙噎得够呛,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道了声谢,就当着韩宁的面,啪的一声关上大门。
不过,在韩家上下十分有诚意的三次提亲之后,花家的大门再一次向韩宁打开。
而当韩宁再一次踏上花家大门的时候,也正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四人抬的正红花轿,敲锣打鼓,迎走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时候。
袭人的视线被一片鲜红笼罩,身下的轿子抬得稳稳,一点颠簸都没有。
轿子外,除了唢呐声、鞭炮声、逗弄新郎的恭喜声,似乎远处隐约有哪家锦衣卫抄家的声音。袭人恍惚了一下,前段时间平安州叛乱,京城不少世家落马,想来贾家倒下的时候也快到了。虽然贾府的日子并不愉快,但和晴雯等人毕竟有些情分。虽她无法力挽狂澜,但搭把手让一些人不至于沦落污泥,也是应有的情分。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现在应该考虑的。
袭人悄悄掀起盖头一角,触眼可及,是深红厚重的轿帘。虽然轿帘挡住了视线,但她知道,那个一直以来相扶以伴、不离不弃的男人就在那里,她此生携手,一世所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