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岳腮边一红,惊道:“难道、难道我……”心中登时七上八下:“糟糕,我一定昏迷的时候叫了他’柳哥哥’,我真是,羞也羞死了!”她向来在人前气势凌人,时常温存的那份小心思从没跟人透漏半句,此时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了下去。四年前,她听到江湖上传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号,清楚记得当年岳州城外那个男孩告诉她“我叫苏柳”,而且他被陆伯伯带回了峨眉山,那么这个“佼佼姑苏柳”自然不是别人。她多想去跑到苏柳面前,告诉他这些年自己一直在想着他。可是她生性要强,心想:“我才不会让你觉得我向你认输了呢。”于是改穿男装,以自己的新名字“杨思岳”在两浙一带闯荡,这两年也风生水起。谁知当自己名扬一方的时候,竟听说苏柳蛰居在江州方家,甚至还打探到他与方玉娥相恋的消息,杨思岳又气又急,心中千百遍地问自己:“他还记得当年岳州城外捉弄他的’阿芃’么?”原来杨思岳的乳名叫做“杨阿芃”,一直到岳飞被害时,她十分仰慕岳飞的英雄气概,才改名叫“杨思岳”。她不知苏柳为何隐退,多次想去当面找他问问,但总是欲行又止,并非怕人知道笑话,而是总不肯自己先向苏柳低头,只能日夜看着那条三色彩绳发呆。直到最近樊克刚、公羊九等人来山庄求助,她才借此名义跑到江州,夜探方宅,大致摸清了苏柳的喜好、方牧风的脾气,更重要的是她深信不疑苏柳是因为方玉娥才消磨了斗志。于是她苦思冥想,定出了一条拐走方牧风的妙计,既拿到了“双生雪莲”,还可以引苏柳上钩,心想:“我把你骗得团团转,不怕你不亲自来找我。”
苏柳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吞吞吐吐,生怕刚才失言,忙道:“我瞎说的,杨姑娘别见怪。”
杨思岳忽然拉长了脸,转过身叫道:“杨贤弟!杨姑娘!在你心里,只有娥妹,早就没了’阿芃’这个人了,是不是?”
苏柳心中一荡:“她果然对我有情意。”忙道:“不、不,我到了峨眉山后,时常想起你。”
杨思岳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柳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讨厌我的。我那么没用,你定是很瞧不起我。”
杨思岳笑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当时捉弄你?”
苏柳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我如果记恨你,怎么会把那条彩绳送了给你?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杨思岳一怔,她从来不知道这条彩绳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纤手下意识地扣在彩绳上面,心中喜慰无限。沉默良久,镇声道:“好吧!苏大哥,我也不怕你笑话。老实说,十五年前那次分别后,我就日日夜夜想着你。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惦记你,老是想再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直到江湖上传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号,我、我突然坐立不宁,想着赶快跑到你跟前,看看你长大后的模样,看看那个被我欺负的苏柳现在有多厉害了。可是,我老是有一种念头在作怪,我想,你那么大的名头,一定会笑话我,’你不是以前很嚣张么,这个时候来讨好我干嘛’。于是我就故意女扮男装,在两浙拼命闯荡,就是不想让你看低了我。可是直到那晚在九华山交过手后,我,我才知道,苏柳再不是从前被欺负的苏柳了,苏柳…是可以打败我,可以、可以保护我的人了……”说到这,悄悄低下头去。苏柳心乱如麻,只是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听她又说道:“苏大哥,我不管你和你的娥妹怎样相爱,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我喜欢你!”
苏柳蓦地抬起头,只见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温柔的光,正坚定地注视着自己,显是一个少女在原地等了好久,就等心上人来赴约一样。两人目光相遇,彼此都心神荡漾。苏柳长这么大年纪,也遇到过几个姑娘,至今只对方玉娥一见倾心,纵使两人现在如胶似漆,方玉娥性子也实属外向,但她从没有这么大胆地、直接地开口吐露过对苏柳的爱意。杨思岳双目璨璨,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叫苏柳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那种滋味又感激、又凌乱。感激的是十五年的时光,只是匆匆一面,对方竟然苦苦相思了这么久;凌乱的是方玉娥下落不明,他如何能在这里消受另一位姑娘炽热的爱恋。但感激、凌乱之外,自有一份甜蜜和温暖,苏柳不敢把这份隐藏着的甜蜜和温暖放大,生怕自己做出什么昏了头的决定。
杨思岳注视了他半晌,见他始终不肯答话,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悠悠转过了身子,茫然看着洞中嶙峋的怪石。苏柳轻叹道:“杨姑娘,不,妹子,你重伤初愈,还是躺下歇一歇吧!”
杨思岳冷冷地道:“不需要了!苏六侠舍命相救,小妹很感激,只能以后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苏柳踌躇道:“妹子,你这是什么话?你为我做的还少么?”
杨思岳道:“那是我一厢情愿,苏六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昨晚你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料想朝廷一定会很快去找你们峨眉派麻烦的,你快去给师门报信吧,也好让陆掌门有个准备。”
苏柳恍然道:“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只是妹子,你伤还没好,我先把你送回龙泉山庄吧。”
杨思岳“哼”了一声,道:“我堂堂龙泉山庄少主闯荡江湖多年,倒不需要你这么费心。快走吧,临安离我家不远,用不着你送。”头回也不回,语气甚是决绝。
苏柳牵了“凝夜紫”,怔怔地往洞外踱步,只是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杨思岳,盼她回过头来留住自己,或是答允自己送她回龙泉山庄。
眼见就要退出洞外,杨思岳忽然叫道:“等等!”
苏柳大喜,急步跑到她身后,道:“妹子,你准备和我一起走了?”
杨思岳也不答话,右手向后一扬,抛出一个金黄的包裹。苏柳伸手接住,见那黄缎包裹上绣着云海蟠龙的图案,不禁一愕,打开看时,却是一方折叠在一起的淡黄色丝帛,苏柳急忙展开,见那丝帛甚大,上面笔画纵横,画满了山川河流,标满了城池关隘,右上角写着“御制大宋山川城关千里江山图”,后面加盖着太祖皇帝的“天下合同之印”。苏柳大惊失色,道:“这是’千里江山图’?”
杨思岳道:“是!”
苏柳登时明白,为何昨夜禁军口中直呼捉拿“峨眉反贼苏柳”,原来朝廷给他定的罪名不仅是“私闯禁宫”,如今加上这“盗取宝图”,自己更是罪加一等了。苏柳忍不住叫道:“你,你好糊涂!你把这图偷偷拿了出来,岂不是让我百口莫辩么?”
杨思岳冷笑道:“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密室里那五个华山弟子恨你入骨,生怕你走漏了凌虚阁里的秘密,就是你不偷这宝图,你以为华山派不会反咬你峨眉派一口么?”
苏柳急道:“那我总还有辩解的余地吧?现在宝图在我手里,我连辩解都辩解不成了。”
杨思岳道:“那么,你只管告诉朝廷,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偷的,让他们来找我杨家麻烦好了。”
苏柳见她事到如今还满口气话,当真是怒不可遏,道:“杨思岳,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人么?这不是闹着玩的,满门抄斩不说,只怕你我二人日后在江湖上要背一辈子的骂名!”
杨思岳呵呵一笑,仍不回头,道:“说你笨,你就是笨!华山派弟子弄丢了’千里江山图’,你以为那梁掌门的日子好过么?你只需要把这宝图交给你师父,让你师父拿去给梁掌门,让梁掌门出面替峨眉派求情,向皇帝说明其中的误会,峨眉派虽难免罪责,也好过被武林同道非议。”
苏柳道:“你以为华山派会这么好说话么?单看那密室里的五个人,是好相与的么?”
杨思岳道:“这就是了!如果梁掌门不答应,你只需叫你师父亲自前往皇帝面前,告诉他’千里江山图’本就被金国神机府盗出了凌虚阁,华山派知情不报,是你苏柳无意间听到传闻,从金国手里偷了回来,你峨眉派为了不伤华山派颜面,没有公开呈还给朝廷,而是派你暗中送回凌虚阁。哪知道华山派怕你峨眉派走漏消息,想杀你灭口来个死无对证,要不是你拼尽全力,只怕要命丧五人剑下了。”
苏柳一听此计,不喜反怒,吼道:“不讲江湖道义,肆意颠倒黑白,你以为我峨眉派会像华山派那样卑鄙无耻么?杨思岳,你太小瞧我们了!
杨思岳一怔,心想:“我当时确实疏忽了,以陆九宫自断一臂的性子,怎么会撒这么大谎,来庇护自己呢?”但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苏柳,只是木然转身道:“你,你说什么?”
苏柳只道她真的没明白,气血上冲,几乎要跳了起来,道:“我说你这是乱上添乱!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杨思岳一样工于心计,为了自己的安全不择手段么?你不偷这图出来还好,你这样自负蛮干,会毁了峨眉山上下,你知道么?”
杨思岳腾地起身,道:“我承认,我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当时受伤,脑袋迷糊,一心想着你和陆掌门的名声,一心想帮你化解峨眉派可能遇到的危机,于是忍着剧痛把这幅图拿到了手。你现在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好啊,你不用它,还给我!用你的江湖道义去劝劝华山派吧!”说着两行热泪汩汩而下,神色满是委屈,但嘴上却毫不让步。
苏柳见状,心想:“她在剧痛之时想得还是我,我怎么能这么说这么重的话,伤她的心?苏柳,你还是人吗?”赶忙柔声道:“妹子,是我不好,我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说着就要自己掌嘴,杨思岳竟不领情,道:“你打吧,结结实实地打自己一顿。那劳什子’千里江山图’别留给我,我杨家自私自利,背不起这黑锅。”
说着,又坐回干草上,面朝着里面,双肩不住抖动,显是在暗自啜泣。苏柳被她这么一抢白,这一掌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只听杨思岳又叫道:“你还呆在这干嘛?给我走!”苏柳只是不动,杨思岳冷冷地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说着就要起身。
苏柳忙道:“好、好,我走、我走。那你好好养伤,多保重!”说着牵过“凝夜紫”,柔声道:“昨夜为了给你取药,把’青霜电’放出去诱敌,现在它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你身上有伤,就把’凝夜紫’留给你吧。我、我走了……”
杨思岳大叫道:“谁稀罕她方家的破马,我姓杨的买不起吗?你给我牵走,否则你一走我就宰了它吃肉。”
苏柳万料不到刚才温柔如水的她,此时竟暴躁如火,心里又气又苦。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瑟瑟发颤,初阳射入洞中,阳光越加刺眼,空气中尘埃就越加清晰,加上苏柳眼眶中热泪不住涌动,杨思岳的背影就越来越模糊,竟再也瞧不清了。苏柳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出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