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这一去就未再露面,三人只好住进了祠堂后山的一孔窑洞。虽是土窑,里面收拾得倒十分干净,两位姑娘娇生惯养,第一次住在这种地方,若不是有苏柳在侧,谁都不会觉得安稳。傍晚,一名小丐端了酒菜过来,说是帮中有贵客来访,孟良无暇抽身,次日一早会亲自送三人上路,举止十分殷勤。
玉娥举箸夹菜,要喂苏柳进食。思岳忽道:“等等!”
“有什么问题么?”苏柳问道。
思岳拔下头上银簪,将饭菜一一夹些到自己碗里,挨个试过,都无毒性,道:“吃吧,出门在外,总得小心些为好。”
三人这些日子颠簸劳顿,身子都已疲惫至极,胡乱填饱肚子,便各自合衣睡下了。
苏柳自临安被苗水仙劫持以来,终日不得安寝,此刻既然身在丐帮,总算是重归正道,虽然要穴被封、诸事烦乱,但也抵不住身心疲乏,当下再不言语,刚躺下便鼾声大作。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轻叫“大哥、大哥”,继而火光一亮,苏柳恍然惊起,原来是思岳伏在身畔,映着窑洞外通明的火把,看到她神色十分紧张。苏柳刚要说话,思岳一把抚住他的嘴巴,低声道:“这里有些古怪,咱们须得去探查探查。”
苏柳道:“我行动不便,怎么去?”
思岳面带,展臂将苏柳背起,推门而出。谁知窑洞外竟站了十数名乞丐把守,一见二人无不变色。苏柳心中凛然:“我们不过在此居住一晚,丐帮何至于派这么多人把守?”只听思岳道:“苏六侠要小解,劳烦哪位朋友帮忙引路?”
群丐相互一看,警惕稍去。其中一名中年乞丐道:“阿阮、阿唐,你们带苏六侠去。”两名小丐应声“是”,那叫阿阮的小丐从思岳手中接过苏柳,阿唐跟在一旁,径向一侧山坳走去。思岳刚要迈步,那中年乞丐道:“杨少庄主,交给阿阮、阿唐便了,您去休息吧。”
思岳脸上一红,凑到他耳边道:“不瞒大哥,那方小姐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我和苏六侠已经很久没有说私房话,我们就去半个时辰,你仔细看着方小姐,她若醒来,你速来报信好不好?”说着,暗自塞了一块金元宝到那中年乞丐手里。
那乞丐见玉娥还在窑洞里酣睡,又听思岳语气诚恳,量来不假,便满口答应了,低声道:“少庄主与苏六侠儿女情深,小人自当成全。只是不要去太久,这一带乱得很,若有闪失我可没法儿给副帮主交代。”思岳满口答应着,快步向苏柳三人追去。
思岳蹑足近前,嗤嗤两下将二丐点倒,扶住苏柳道:“我已骗过那当班的乞丐,只有半个时辰,否则玉娥可有危险。”苏柳道:“你是怎么骗过他们的。”思岳心头一热,支吾道:“这你不用管,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背起苏柳发足疾奔,竟然片刻离开了山坳,转入一处桂林之中。其时汉中气候与江南相近,极适宜桂树生长,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的桂林。正值晚秋,山中桂花将谢,别有一股残香弥留,苏柳伏在思岳背上,晚风中发香与桂香交糅,更兼一轮残月在天,皎洁月光透过枝桠淋漓而下,映照着思岳的侧脸皓白如璧,苏柳不禁心神荡漾。
约莫行出里许,只见林中火把闪烁,隐隐听到有许多人在说话。思岳便慢下脚步,一点点向那火光处挨近。没有几步,思岳便转到一处隐秘的山石下,将苏柳轻轻放下。龙泉山庄家传的轻功颇有奥妙之处,虽不似峨眉派的通臂拳出神入化,但在这崎岖的山路中,背负一人依然可以落地无声、行走神速;加之林中竟团团站了四五十人之众,嘁嘁喳喳,他们相距既远,自然不易被察觉。
苏柳仔细瞧那林中诸人的情形,原来是此地竟是一个禅寺所在,映着火光可看到那寺名叫做“圣水寺”。寺门紧闭,寺前的空地上,三十余名乞丐将七八个身着夜行衣的威猛大汉围在垓心;人群中尚有三名老僧,其中两个穿着杏黄僧袍、各执法杖,神情威严,苏柳认得那是少林一派高僧的服色,另一个却是赭衣袈裟,头戴僧帽,白髯及胸;还有一个身形肥大、财主模样的锦衣男子站立在侧。至于各人的面庞,却瞧不大清楚。
忽听一人道:“三位当家也是川陕武林同道推重多年的侠义之辈,孟某万万想不到你们竟然私闯囚狱,劫渡逆匪,日后传扬出去,不怕辱没了令尊’双枪定军山’的美名?”言辞十分恳切,显是痛心疾首。
说话的正是赤血刀孟良,苏柳心道:“难道那圈子里围着的是于氏三雄?他们想来刚从临安返回不久,怎么就忙着去劫狱了?”
只听一声长笑,发音粗豪,那人道:“乔敬贤、田思齐两位将军都是响当当的大英雄、真豪杰,川陕两府十九州的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者,大伙儿都知道你孟帮主昔日与他们交情不浅,怎么今天就一口咬定他们是逆匪、是叛徒?”苏柳认出这声音是三雄中最小的于叔桓。
孟良叹道:“孟某昔日与乔、田二人同在刘大将军帐下效力,确是交情不浅。可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谁曾想刘将军夫妇一死,他们二人就露出马脚,与大散关外的金兵私相往来、传递消息。多亏在下机警,令本帮弟子截获了二人与敌军头目徒单贞的信件,这才知道刘拂雨将军之死,并非偶然,实在是我军之中出了内鬼!”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哗然,苏柳更是怒火难平,他决计不能接受这位义薄云天的本门师叔是被部下出卖的,但想到自己被华松、黄槐逼离峨眉山的往事,又顿时对刘拂雨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于叔桓道:“你可有证据?”
孟良从怀中摸出一信封,道:“空口无凭,原非正道中人所为。这封信件就是当日本帮弟子截获的那一封。幸喜少林派两位高僧和圣水寺湛心禅师在场,我交给三位,请他们作证。”说着将信件平托在掌中,忽然手腕一震,那信封就轻飘飘地落到一位黄袍僧面前,苏柳见到孟良露了这一手,暗暗称赞,心想孟良这等内力,与他恩师相比也差不太多了。孟良双手合十道:“恕晚辈在阵形之中不能移步,请觉满大师勿怪。”原来他是率领帮众以打狗阵困住了于家庄群豪,他所站的位子实属阵眼,不可轻易挪动。
那黄袍老僧法号觉满,若论“觉”字,该是比少林派第一代“如”字辈高僧小了一辈,但看他年纪不小,也该在第二代僧人中甚有威望。只是少林寺出家弟子向来少在江湖上行走,这两位老僧何故来到汉中,又身处在这桩是非之中,实在令苏柳感到吃惊。
觉满道:“孟帮主不必客气。”说着,从信封中取出书信,展开来检视。孟良从旁补充道:“我本已将此信呈交沈制置,多亏他见识高远,他说乔、田二人与江湖朋友素有来往,他二人入狱,只怕那些江湖朋友不服,所以给了我,若是哪位江湖朋友来探监,就叫我给他们看,以消诸位疑虑。沈制置还说,之所以不把乔、田二人关押在监狱,而是叨扰湛心大师,暂时囚禁在圣水寺,是考虑到众位江湖朋友一旦劫狱,便触及国法,惊动朝廷;若是劫寺,尚可请大师以住持身份按照江湖规矩办理。如此不至于伤了江湖朋友情面,也可赖诸位襄助川陕军事大局。由此可见沈制置宽仁至极。”那赭衣老僧即是圣水寺住持湛心,随孟良道:“善哉!沈施主以武林同道为念,实是慈悲心肠,亦为我国家之福。”苏柳心想:“原来那两人就关在这寺院里面,这位沈制置倒是很识大体,令人叹服。”
觉满已经看完书信,叹道:“从书信内容来看,确是写给金国那位徒单将军的,信中说刘将军贤伉俪已死,请他代为转告金国的完颜丞相,希望获得酬报。只是小僧不曾见过乔将军的笔迹,不敢作证这是否便是他亲笔书写,倘是真的,那的确是一桩罪业了。”
孟良道:“大师不必过虑,我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是日前湛心禅师好心叫乔、田二人写的申辩,请觉性大师帮着比较比较。”说着仍是以刚才的手法送给另一位少林僧觉性。那湛心禅师年过九旬,是一位有道高僧,听得孟良此言,连连喟叹:“阿弥陀佛!出家人五蕴皆空,原不该代行有司之事,不过老衲曾与刘大将军颇有交情,再者制置大人特传钧旨,顾念武林同道。为着不让故人含冤九泉,又为着武林同道不为此冒险,老衲只好勉为其难了。两位道兄,此信确是我看着乔将军写下的。”
觉性将那封信与觉满手中的凑在一起,二僧端详良久,连连摇头叹息。觉性道:“这两封信确是出自一人之手。”群丐登时轰然,无不骂乔敬贤、田思齐通敌叛国,卖主求荣,更有说得难听的,要千刀万剐了乔、田二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给刘拂雨、商贻彤夫妇报仇。湛心、觉满口宣佛号,劝止群丐,“要给人自新之路”。
觉性忽道:“只是这位乔将军在这申辩中说,他二人的确与刘将军之死无关系,还说笔迹……呃……笔迹人人可以模仿,若是有旁人构陷也未可知。不知孟帮主,可考虑到这一层?”他迟疑了一会儿,自是那信中说得言辞激烈,直指孟良行栽赃陷害之事,觉性不好说出口,只好说成旁人。
于伯权朗声道:“觉性大师所言不差,谁不知那姓沈的名为安抚,其实是朝廷派来监视刘将军的。你孟帮主身为丐帮副帮主,论师承也该与刘将军有同道之情。如今刘将军尸骨未寒,怎么就急着效忠新主,毁拆国家栋梁,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寒?”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直摄心魄,于家庄众人齐声哄喊,指斥孟良是武林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