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编织匠师傅下定决心,要早早地让自己的小徒弟明白,别离的这一天,要来了——而且他还要让小徒弟清楚地知道,这一天,多久后会来。
只有这样,小徒弟才会早做准备,到了真正别离的那一天,才不会张皇失措。
或许,他,还有小徒弟,因着这样的未雨绸缪,都能够更轻易地接受这一事实。
食堂大师傅自然不知道他的师傅,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诸多考虑,而且这考虑的中心,居然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但他心中,也隐隐地感到自己离和师傅分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别的不说,他现在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坐着,像师傅那般,让手中的篾条蝴蝶穿花般舞动,然后,一件件竹编的物件,便慢慢显露出来。
这些物件,在他的手底下还没有真正诞生以前,早已经烙印在他的头脑中,先编哪里,后编哪里,用什么样的编织手法,用什么规格的篾片,对于食堂大师傅来说,都不是难事。
他常常觉得自己在编织的时候,并不是凭空变出一样东西来,他不过是在复制。
对,复制,把他头脑中的东西,通过双手的舞动,复制出来,与他头脑中所想的一模一样,那便是复制成功了。
当这样的模型一件件在食堂大师傅的头脑中越来越多起来,也越来越清晰起来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昭告着作为一个徒弟,师成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食堂大师傅知道这日子的临近,也想过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自己到底是该欢喜,还是忧愁,他想了无数次,最后告诉自己的都是,先别想,这一天还没有来呢,那么早和自己过不去,干什么!
或许在内心深处,食堂大师傅虽然想过这件事,但他总是自己骗自己,告诉自己说这一天的到来,还很遥远,远到他现在虽然看到了,但真正到来,还不知在哪一天。
因此,他就可以不用去提前烦恼这件事,忧愁这件事,甚至连想一下的时候,也可以及时告诉自己——不用想,你是在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可想而知,当食堂大师傅从编织匠师傅那儿亲口听到,不久的将来,他即将会离开师傅的家时,心中的震惊程度,完全不亚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食堂大师傅谁也没有告诉的是,随着他在师傅家中的时间慢慢流走,他的一些想法,也在缓缓发生着一些变化。
是的,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珍惜和师傅在一起的时间,师傅对他的好,有些地方是他看在眼里并记在心里的,而有些,他相信是他没有看到或者根本不可能意识到的。
食堂大师傅开始一心一意地坚信,师傅对他的好,只会比他感受到的深,而绝不可能是浅。
也许他以后,在生命当中,再不会遇到一个像这师傅这样真心实意呵护着他的人——师傅是那样纯粹地为着他,所给予他的,远远超过一个教手艺的师傅所当给的。
不能不说的,还有师娘。
谁也不知道的,只有食堂大师傅自己心里明白,他对师娘的感情,越来越深。
但是这个深,和对师傅感情的“深”,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食堂大师傅越来越心知肚明,他对师娘的感情当中,有一些是他感到害怕的东西,是他应该毫不留情坚决剔除的东西,可是,他竟然做不到。
食堂大师傅还不知道,他正在被一种叫做“禁忌”的东西吸引,他苦苦挣扎在与这种异样情感的搏斗当中,想要干脆利落地一刀断开与它的联系,却发现自己像一只小小的猎物,正被禁忌的大网一点点收紧,而他表面上看着是在挣扎,但是内心深处,他竟然并不抗拒自己完全被俘虏的那一刻到来。
甚至他会想,那样的时刻,不但不会痛苦和难过,说不定还充满了他所不知道的乐趣吧?
啊,那是一种怎样的乐趣,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乐趣,其中有着他所难以想象的神秘,像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任凭他怎么努力,都看不穿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如果说有拦阻,阻碍他被这种巨大的吸引力吸入的最大力量,乃是来自编织匠师傅,这种强大的阻碍力量,只要食堂大师傅一看到师傅的身影,一听到师傅的声音,脑海中一出现师傅的念头,所有的这些,都会顽强地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他心中一处处的犄角旮旯,让那些幽微隐秘的想法瞬间无所遁形,在被闪电照亮后,马上失去了活性。
师傅对待他,比父亲更慈和,比朋友更亲密,比恋人更贴心,他又如何能做出这样令人无法启齿的事,残忍地毁掉他和师傅之间这种美好的感情呢?
不能,问一千次,一万次,还是不能。
只要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良心的人,就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食堂大师傅清楚地确认这一点后,他给自己定了死命令,可以和师娘像往常一样接触,但是再不能往前一步。
只有食堂大师傅自己知道,要守住这样的命令,他需要忍受怎样的煎熬,他还能感受到,似乎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面对这样的煎熬,师娘那儿,似乎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很多时候,师娘看他的眼神,会让他浑身发热,但是当他真的去偷偷确认的时候,却又发现师娘极为冷静,并没有他想的那种特别眼神。
这样最好,食堂大师傅暗自庆幸。
如果师娘不是这样镇静自若,若是师娘向前再稍微动一动,估计他很快就会人仰马翻,城池失守。
还有一件食堂大师傅觉得万分庆幸的事儿,他的编织匠师傅,基本上都是在家里的——即便师傅偶尔出去,可能师傅的女儿在家,或者时不时家里就会有别人过来。
所有的这些,无形中成为他意料之外的保障——保障他不会因着和师娘单独在一起,而不得不面对的异样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