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绍兴十一年的史册里,能被史官们提笔加墨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我寒漪和亲金国,而另一件,是当朝的枢密副使谋反,被捕入狱。
大鹏腾岳,举翅高飞,这个枢密副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岳飞。
他的死讯,从临安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正在金国为我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被一位叫珠兰的公主为难,她是梁王金兀术的同母妹妹,备受国相撒改的宠爱。
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粘罕与金兀术的身份不同,珠兰乃太祖阿骨打的女儿,完颜撒改究竟为何,对她异常喜爱?
当臣下将奏文,禀告给坐在主位的完颜撒改时,珠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她高高地举着鞭子,指着我面前那颗盛在盘子里的心脏道:“寒漪公主,可是对我们女真有什么不满?”
那时的讹里朵,奉命迎接即将临驾的皇帝完颜亶,并不在我的身边,我和流云看着周围一副副陌生的脸孔,处境十分的孤立无援,面前血淋淋的心脏,还在冒着热气,散发的阵阵腥味,令我作呕,我看着珠兰那双带着挑衅的眼睛,心中想起了食子的文王,和挖心的比干。
“公主多虑了,这既是女真的风俗,本宫自当遵从。”
我勉强拿起了已经被自己攥出汗水的刀,切向那颗心脏,撕开的生肉里,还带着粘稠的血丝,本应热闹无比的帐内,静得鸦雀无声,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投递在我的身上,期待着我这位大宋公主的表现。
只有流云知道,那时我心中真正的情感,不是委屈和难过,而是对一段回忆的恐慌与抗拒,在我尝出自己所食的,只是从牛而不是人身上剖下的心脏时,神情变得轻松了许多,金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皆一脸的不解与惊讶。
那盘生牛心,被我慢条斯理地吃了个精光,我啧啧称赞美味,最后,用袖子擦干残存在嘴角的血迹,起身告辞,离开之前,还不忘道谢金国的盛情款待,讲自己是如何的感激涕零。
戏演得就连看客都不忍直视,更不用说我这个身在其中的人,作何感想,我硬撑着自己已经翻江倒海的胃,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终是没能忍住,在半路时跪在地上,狂吐不止。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个关切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抬起头,但那人竟好似认得我般,惊呼道:“是你?”
残留的牛血,顺着我的嘴角下涎,泪水因受刺激,没有知觉地在我脸上流淌,我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直到好久,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于是艰难地从地上起身道:“原来是梁王殿下,本宫有礼了。”
他就是金兀术,在我入金前夕,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倒还真令我有些难堪,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我的遭遇并不知情,可我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转头便和流云离开了。
但是珠兰这个女人,却不容我小觑,如果说,逼我生吃牛心,是他们女真不知哪门子的传统,我身为大宋的公主,入乡随俗也就忍忍算了,毕竟讹里朵不在军营里,多一事总比少一事要麻烦,可三日后,珠兰借着军队检阅,欲当着众军将士的面,虐杀大宋俘虏,侮辱我的叔父赵桓,才是真正地触了我的底线,虽然这些举动,都有完颜撒改在背后撑腰,但我当时的理智已经被愤怒搅乱,眼里只看到了盛气凌人的珠兰。
珠兰那日,打扮的异常光彩,当军队布阵演练完毕后,便在众人面前,展示着自已的骑术身法,但陪练的士兵,由于之前的训练,早已是精疲力竭,可她却意犹未尽,仍然兴致勃勃,完全不顾士兵们的体力。
即使是在白天,珠兰的一身装饰,也让人觉得璀璨耀眼,我看着那抹艳丽的身影,骑马从远处向我驰来时,心中便明白,这回怕是又要受些苦来。
“今日我三军阅检,故而邀请公主前来,不知公主觉得,我大金的铁骑如何?”
珠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笑道:“金国‘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入水如濑,其势如泰山’岂是浪得虚名,何须本宫多言。”
闻言,珠兰冷哼了一声:“公主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吧,不如,让宋人与金人比试一下如何?”
如我所料,她没有就此罢休,挥手招来了几辆囚车,里面关着的,都是宋国的俘虏,他们被粗暴地赶进了金国布列的兵阵里,根本就不是什么比试,只要她一声令下,那些围列的弓弩手,便会万弓齐拉,使他们惨死箭下。
有身居金国官职的汉将,向珠兰劝道:“如今宋金两国已然交好,公主此举,似有不妥。”
谁知,珠兰朝他扬手就是一鞭子,嘴里骂道:“你就是赵桓手下的一条狗,我哥哥可怜你,将你留用,你竟管起本公主的事情了。”
那个汉将向珠兰跪地行礼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希望,珠兰公主能以大局为重,不要耍孩子脾性。”
我不由得对这个汉将另眼相看,如今身在金国,却有如此魄力的宋人真是少见,他单膝跪地,虽然身上有着伤口,但背却挺得很直,然而我看着他的脸,却总觉得他的鼻子十分奇怪,至于是哪里不对,我又说不出来。
珠兰又要扬鞭,不过这一回,即将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却被我给接住了,珠兰略有惊愕,但随即笑道:“怎么,就凭寒漪公主的花拳绣腿,也想和我珠兰过招?”
“是花拳绣腿不假,不过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我的回答带着满满的蔑视,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她施力往回收鞭子,却小瞧了我攥握的力道,并没有抽动,我看着她恼怒的脸,冷冷地说道:“既然公主生性这般爱打杀,不如让本宫奉陪好了,至于那些俘虏,你放了他们。”
“那也要你赢了再说。”
我松开手,对珠兰道:“本宫今日算是看明白了,珠兰公主就是要针对我寒漪,既然如此,公主且决定比试名目,本宫愿随其便。”
珠兰没有想到,我竟真敢接受她的挑战,似听到了笑话般笑声不止,周围金国的大臣和将士们,也觉得我不可理喻,认为我一定是逞口舌之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
珠兰吹了一声口哨,便有士兵拉着几匹马,走到我的面前,她挑衅道:“本公主要和你比箭术,你敢吗?”
我轻轻地绕着那几匹马走了一圈,却被一匹单独拴着旁的白马吸引了脚步,珠兰冷笑道:“这匹马可是我哥哥梁王的,你以为,你能驯服的了它?”
我只当听不见她的话,缓缓走向那匹马,它的背上,安着一副黄金色的马鞍,周身雪白,四肢健壮有力,我觉得它分外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它。
感觉到我的靠近,它立刻变得焦躁不安,耳朵朝背部倒下,露出牙齿,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鬃毛,靠近它的耳朵,缓缓发出低鸣的声音,下一刻,便解开缰绳纵身上马,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异常顺利。
这就是所谓的烈马?我一时间,竟然想笑,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
珠兰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冷哼一声,扬鞭策马,举弓搭箭,连射三发,箭箭皆中靶心,这使得武场上,人们对我的惊叹,很快便被对珠兰的喝彩声所覆盖。
珠兰将弓扔在地上,得意地看着我,我接过士兵递过来的弓箭,也策马而奔,父皇从第一次教我射箭时便告诉我,马只有在奔跑的时候,背部才是最平稳的,但是当我觉得时机成熟,准备拉弓瞄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弓弦,韧力远远要高于一般的弓。
只怕连久经沙场的武将,都未必能轻松拉到满月,之前立着的靶子,也变得小了许多,但最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在靶心之下,竟还吊着一名金国的士兵,他全身被绳子捆绑,丝毫无法动弹,应是也不想被人当成箭靶,塞着麻布的嘴里,不断发出呜呜挣扎的声音。
远处的珠兰朝我喊道:“公主可要当心,射杀我金国士兵也不是小罪!”
我这才明白,原来珠兰给我设了两个局,先用吊起的士兵使我内心胆怯,再给我使用异于平常的弓,造成我一副手无缚鸡的柔弱形象,事已至此,我骑虎难下。
虽然心跳的速度,不受控制地加快,但我仍尽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可珠兰的那张脸,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笑声不断充斥着我的双耳,使我擎着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
鲜血顺着我拉弓的右手,向下滴落,我看着那个被吊着的士兵,那一刻,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念头——杀了珠兰。
身子在下一刻转回,搭起的箭,直直瞄准那个鲜艳的身影,谁都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做出反应,珠兰更是愣在当场,身子僵硬地保持不动的姿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可当我看到她那惊惧的双眼时,终究没能下去狠心,将弓向上移了一寸,射出的箭,穿过珠兰头上的羽翎,打落了女真的军旗,我看着因受惊吓,而从马背上跌落的珠兰,放下弓缓缓喘匀了气,因为真正的战争并没有开始,我下马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拳头,等待向我奔来的珠兰。
到底是生在北地,珠兰的身手矫健,砍向我的刀招招致命,但我虽没有武器,也没让她占到便宜,一时间,偌大的武场,成了我与珠兰两个人的决斗场。
台上的国相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连忙下令士兵将我们分开,不过士兵们只是围在我们身边,谁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珠兰越打越狠,但我无心恋战,最终,我左手接住她劈向我的刀,右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趁着这个空隙,士兵们冲上去,隔开了我们两个,珠兰白皙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印上了一个血手印,但是相比之下,最疼的,还是我流血的伤口。
“好了珠兰,别再胡闹了。”坐在台上的撒改终于开口。
“今日旨在邀请公主,来此观阅我大金军队,不曾想生出这诸多事端,老夫给公主陪个不是了。”
我也是打红了眼,扭过头,没有受撒改的礼,但撒改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慢慢坐回到原位,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缓缓环顾四周,之前由于神经紧张,我竟没有注意到,在这武场的周围,其实还坐着这么多人,其中便有金兀术和粘罕,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军队检阅,是为了迎接金国皇帝完颜亶,而进行的军事预演,非常受金国宗室们的重视,在当时,几乎能出现的有头脸的人物,都坐在了这里,撒改默许珠兰对我的举动,很大程度,也是为了迎合了那些人的心态,但是没有想到那次冲突,却彻彻底底地改变了金国上下对我的看法。
“赵寒漪,这个梁子我完颜珠兰今日便和你结下了,从今往后,女真只要有我珠兰在,便定不会有你好日子过。”
珠兰言罢,甩手恨恨离去,但我却在背后叫住了她:“慢着,你给本宫站住。”
她回头:“怎么,你还要如何?”
我一脸凝重地看着她,最后向她弯腰抱拳道:“寒漪今日得罪珠兰公主,还望公主殿下,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什么?”她原是想放句狠话,只当挽挽面子,却没想到我竟然对她赔礼道歉,举止这般没有常理。
“你我都生来都被人当公主敬着,论年纪,我还要长上你几载,之所以今日向你低头,也是按着家国的辈分,没什么不妥,你莫要因此便觉得寒漪可欺。”
我抬起头,继续说道:“金国若真将自己当做上邦,你便应该有一个上国公主的样子,自己于国未有寸尺之功,却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对为母国出生入死的战士毫不尊重,寒漪在此还是要奉劝公主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闻言,珠兰的脸上,出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我不再多言,只想飞快地逃离这个地方,但因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得不站在原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我循声而望,看到了讹里朵,和他身后的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