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一路向东南迤逦而来,行了月余,终于走出了茫茫千里草原,远处群山连绵,两旁押送的明军不禁高呼起来,塔娜知道此刻已进入了汉地。她坐在勒勒车上,一路上娥眉微蹙,愁容不展,整日里想着如何报仇。张士行伤愈之后,便护持左右,见她闷闷不乐,便拍着胸脯道:“塔娜,我伤已好,找个机会,我去杀了那个蓝玉,为你娘报仇,也告慰我爹娘的在天之灵。”
塔娜哼了一声,薄嗔道:“你是我的那可儿(伴当),以后要叫我公主,不许直呼其名。再者蓝玉护卫重重,你如何近得他身?不是枉自送死吗?”
张士行有些委屈,昂起头道:“反正我爹娘都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拼着一死,能杀得了蓝玉最好,杀不了他,杀几个明军也算够本。再说,我什么时候成你的那可儿了?”
塔娜高声叫道:“你就是我的那可儿,你那日可答应了我的,不许反悔,你要跟着我一生一世,听我的话,保护我。”
张士行看她一张俏脸激动的通红,便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塔娜下巴架在膝盖上,若有所思道:“目下已经进了汉地,杀那个蓝玉恐怕是越来越难,你们汉人最是狡诈,你要帮我想个法子杀了那个蓝玉。”
张士行苦笑道:“我爹虽是汉人,我却自幼长在草原,我也是平生第一次来到汉地,我能有什么法子,我只会拼命。”
塔娜白了他一眼道:“我早就知道你笨笨的,最无用处。”
张士行抢白她道:“那你还让我做你的那可儿。”
塔娜眼波流转,柔声道:“那可儿是一生一世的约定,不管你是俊的,丑的,聪明的,笨的,能干的,没用的,只要我们看上了,就不能分开。”
张士行嘟哝道:“那我不是倒了一辈子霉?”
塔娜咯咯娇笑道:“谁让我们看上了。”
说话之间,大队人马已经蜿蜒进入山谷,两旁是灰色的山梁,山上缺草少树,皆是光秃秃的岩石,深入半空,此起彼伏,无穷无尽,几十万人马进来,如同一叶扁舟进入汪洋大海之中。
夜已深,斜月当空,繁星闪烁。明军点起火把,如同火龙般穿行在大山之间,不时有人马掉落悬崖,在暗夜中发出渗人的哀嚎声。王弼见队伍还在前行,有些不解,策马驰到中军来见蓝玉,施礼已毕,道:“大将军,深夜行军,多有不便,请就地扎营,待天亮后大军再启程上路。”
蓝玉皱了皱眉头道:“不必,前面就到喜峰口,大军入关后再行歇宿,我军自去岁出兵以来,餐风露宿,以历半年,今已入国境,焉有野营之理?”
王弼拱手道:“末将遵命。”说罢打马而去,催促队伍加快行军。
待到后半夜,前锋终于抵达喜峰口关城之下,王弼命士兵朝城上喊话,叫人开关。过了许久,城上终于有人应答道:“城下来人听真,据大明律,关门不夜开,待天明验看后,方允入关。”
王弼催马上前,对着城头喊道:“大将军蓝玉奉天子诏命征讨残元,大获全胜,现班师回朝,望守城军兵行个方便。”
城上军士回答道:“暗夜之中不辩敌我,况违令开关者斩,望大人海涵。”
王弼无奈,命人快马报与中军。不一会儿,蓝玉率亲兵卫队赶来,明晃晃的火把照如白昼,蓝玉在城下大叫道:“本帅为永昌侯、大将军蓝玉,北伐班师,尔等速开城门,否则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城上那人答道:“天明开门,入夜闭关,此乃天子诏令,难道永昌侯大得过天子吗?”
蓝玉闻言大怒,道:“小子敢轻我耶?”急令手下军兵攻城夺关。王弼在旁劝阻道:“大将军息怒,暂且在关外歇息一夜,何必与小人计较呢?”
蓝玉怒道:“我平灭残元,俘获无数,此乃天大的功劳,天子尚且要郊迎,况一守关人乎?”不听,更加催促大军攻城。
不一会儿,城门便被攻破,关楼被毁,杀死守关军士数百,蓝玉率大军昂然进入喜峰口。
塔娜随一众俘虏进城,在勒勒车上看到街道两旁横七竖八倒毙了不少明军,撩起车帘,问坐在车后的张士行道:“巴特尔,难道这里不是汉地吗,如何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张士行小声道:“公主,听闻此处为喜峰口,守关军士因夜已深,不放大军入关,惹恼了大将军蓝玉,命人毁关而入,因此杀伤众多。”
塔娜哦了一声道:“好个跋扈的大将军。”然后低头沉思起来。
大队人马在喜峰口关城休整了一日,又折向西南继续出发,翻山越岭走了十余日,终于走出了连绵的群山,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远处一座巍峨的城市耸立其上,襟山带河,虎踞龙蟠,自有一番霸王之气。
一些年长的蒙古俘虏一望见此城便跪地哭拜,口中喃喃道:“不图今日复见大都。”明军士兵立刻上前挥鞭驱赶,喝骂道:“此处是大明北平府,不再是你们元大都了。快快起来赶路。”
塔娜对张士行感叹道:“我曾经魂牵梦萦的大都啊,不曾想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张士行却沉默不语,他终于回到了父亲念兹在兹的北平府,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究竟算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呢?说他是汉人吧,父母却皆为汉人所杀,他与汉人仇深似海,说他是蒙古人吧,血管中却流淌着汉人的血,头脑中装着汉人的魂,实在是矛盾之极,苦恼之极。
大队人马在城北扎下营寨,十万蒙元俘虏单立一营,塔娜与张士行依旧住在一处。次日,有几名明军士兵前来提人,说是要将塔娜押往燕王府前去献俘,塔娜挣扎不去,张士行上前与这几名士兵扭打在一起,一名士兵呵斥道:“你个小蹄子给我放老实些,大将军这是抬举你,若是此去,你入得了燕王的法眼,收了入府,难保这辈子不吃香喝辣,你还要谢我哩。强似被发配入教坊司,生不如死。”
塔娜闻听此言,顿时不哭不闹了,简单梳洗打扮了一番,对张士行凄然一笑道:“我的巴特尔,我们就此别过了,待我寻得一个好去处,再来唤你。”张士行有些不明所以,呆呆目送塔娜上了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车子出了俘虏营,门前已经聚集了数十辆大车,塔娜左右观瞧,车上尽是捕鱼儿海一战所俘获的蒙古王公大臣,有上百人之多,位高权重者为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平章八兰等人,还有自己的二哥地保奴,其中竟然还有先帝必里克图汗(元昭宗)的皇后权氏,也就是她的大娘,权氏来自高丽,年近五旬,皮肤依然白皙,望之如三十许妇人,虽低眉顺目,却依旧有皇家气度。
一行人离了俘虏营,走了十余里路,终于来到了北平城下,由安贞门入城一路向南,至通惠河,再折而向西,行不数里,看到了水波澹澹,莲叶田田的太液池,中间是草木茂盛的琼花岛,真个是神仙居所,此处已属元朝皇城,自徐达攻占元大都,皇城被毁,只余西南角的元太子(元昭宗)宫,现如今做了燕王朱棣的府邸。
众人来至燕王府前,离车下马,由王府侍卫引入府中,穿堂过户,来至正殿之下,只见殿前匾额大书三个字:“承运殿”,那权后看到这三个字后,不由得泪下沾巾,自言自语道:“这不就是以前的隆福宫吗,真是江山依旧,物是人非。”
这时殿内走出一名军官,高声问道:“来者可是残元俘众?”押送军士答道:“正是。”那军官道:“带上殿来,觐见燕王。”于是众人整肃衣冠,鱼贯而入,只见殿中左首金交椅上端坐一人,虎背熊腰,赤脸虬髯,正是大将军蓝玉,丹陛之上端坐一人,年近三旬,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双目如刀,颌下长须,正是燕王朱棣。
众人跪下叩头,高呼参见燕王殿下。朱棣点点头,沉声道:“诸位平身,一路南来,车马劳顿,辛苦了。”
蓝玉指着吴王朵儿只对朱棣道:“燕王殿下,此人乃是残元吴王朵儿只,朵儿只乃元太祖成吉思汗同母弟合赤温后代,捕鱼儿海乃是合赤温汉国所辖之地,朵儿只在其封地被俘,则我已知残元尽灭矣。”说罢,自顾自的哈哈大笑。
朱棣陪笑道:“大将军此战功比卫、霍,真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人。”
蓝玉笑道:“燕王过誉了。”他又指着地保奴道:“此人为残元虏酋次子地保奴。”
地保奴身材瘦小,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不敢发一言。
蓝玉望着他轻蔑的一笑,又指着塔娜道:“此女为残元皇帝之女塔娜公主,正值青春年少,燕王不如收入房中,侍奉枕席。”说罢,他手一扬,便有两个士兵上前将塔娜推到丹陛之下,好令朱棣看个清楚。
朱棣看了塔娜一眼,淡淡道:“如何处置残元俘虏,当由父皇定夺,孤身为臣子,安敢自专?”
蓝玉笑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妇人,现太子当国,你若喜欢,我去和太子说,无有不准。”
塔娜对着蓝玉啐道:“恶贼,还我娘的性命来!”
蓝玉大怒道:“小蹄子,在此处还敢撒野,给我掌嘴。”左右军士上前,啪啪啪扇了塔娜几个耳光,她的嘴角登时流下一缕鲜血。
这时权氏走上前来,微微下腰,对着朱棣和蓝玉,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大将军,燕王殿下,暂息雷霆之怒,妾身有要事禀告。”
燕王朱棣有些疑惑,问蓝玉道:“大将军,这是何人?”
蓝玉道:“此妇人为残元太子妃,权氏。”
朱棣道:“权氏你有何要事禀告本王?”
权氏凄然一笑,幽幽道:“此宅为妾身故居,住了十几年了,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江山依旧,物是人非。不知燕王殿下在这隆福宫中住了这许多年,可得此宝?”
朱棣哦了一声道:“顺帝仓皇北逃,宫中确实遗留不少珍珠宝贝,不知夫人所谓宝物,究竟何指?”
权氏哼了一声道:“寻常黄白之物,何称宝物?妾身指的是传国玉玺。”
堂上众人闻听此言,一时皆惊。故老相传那传国玉玺在大元至元三十一年(即公元1294),现于大都,有人叫卖于市,为权相伯颜所得,后伯颜将蒙元历年征战所缴各国印玺统统磨平,分给诸位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传国玉玺就此下落不明。残元北遁后,徐达数次奉命率军深入草原,一来为了扫平蒙古残余势力,使其不得内犯,二来就是为了追寻传国玉玺的下落。传国玉玺之重要在于得此玺者说明受命于天,得国为正,无此玺者,得国不正,必为天下所轻。故此权氏此言一出,可谓惊世骇俗。
蓝玉、朱棣二人闻言不由自主的皆站起身来,问道:“玉玺现在何处?”
权氏轻轻一笑道:“我若说了,你们当放过我们大元这一众俘虏。”
朱棣点点头道:“那是自然,父皇向来对蒙元降人优礼有加,洪武三年元太孙买的里八剌被俘后,父皇亲封其为崇礼侯,后在洪武八年厚礼放归,你为太子妃,应当知晓。”
权氏嗤笑道:“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我大元武力尚强,带甲百万,虎视京师,贵国皇帝为怀柔远人,自当善待太孙。今日我大元覆亡,国中无主,我等为釜底游鱼,安能悠然自处?”
朱棣道:“我父皇曾言,元朝为政宽仁,当善待元之遗民,你等大可放心,只要你等真心归顺,当与我大明子民,一视同仁。”
权氏转头对蓝玉道:“我那侄女塔娜少不更事,得罪了大将军,大将军怎么说?”
蓝玉悻悻道:“本侯不再追究了便是。”
权氏笑道:“妾身请燕王殿下和大将军当众发个毒誓才好。”
蓝玉怒斥道:“一派胡言,我蓝玉乃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向来算数,发什么毒誓。”
权氏道:“那贱妾只有一死来保守这个秘密了。”说罢,作势就要撞向大殿之内的柱子。
塔娜惊叫一声道:“大娘。”
蓝玉毕竟是武将,眼疾手快,从椅子中一跃而起,一把将她拉住,推倒在地,怒道:“贱人安敢,来人,给我带走,大刑伺候,看你开不开口。”
左右士兵一拥而上,将权氏按住,权氏哈哈大笑道:“那我便咬舌自尽,你们一辈子也休想得到传国玉玺。”
朱棣皱了皱眉头,道:“大将军,这里毕竟是孤的燕王府,孤还未发话,你便在此发号施令了?”
蓝玉闻言,看了燕王一眼,拱手谢罪道:“末将情急,一时造次,请王爷恕罪。”
朱棣吩咐将权氏放开,举起右手,和颜悦色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燕王朱棣必善待北元降人,在此立誓,如若不然,不得好死。”
他立誓已毕,对着蓝玉道:“大将军,你也起个誓吧。”
蓝玉不情不愿道:“我蓝玉必善待北元降人,如违此誓,诛连九族。”说完,气哼哼的对权氏道:“贱婢,这下心满意足了吧。”
权氏笑盈盈下拜道:“多谢燕王殿下,多谢大将军。”
吴王也率众蒙古俘虏一体下拜道:“多谢燕王殿下恩典,多谢大将军恩典。”
权氏站起身来,指着朱棣背后的励精图治匾额道:“那传国玉玺就藏在这匾额之后。”
朱棣转过身来,看着那匾额,感叹道:“孤在府中十余年,竟然不知此处竟然藏着传国玉玺。”
蓝玉奇道:“这传国玉玺怎会藏到匾后?”
权氏娓娓道来:“当年先帝还是太子之时,从伯颜后代手中得到这方传国玉玺,而此时惠宗(元顺帝)皇帝荒淫无道,宠信奸臣,太子恐招来杀身之祸,不欲为人所知,遂将这传国玉玺藏于匾后,等将来自己登基之后,再取出昭告天下,表明大元得国之正,自秦以来一脉相传。孰料大都一朝陷落,太子走得匆忙,没能来得及取走这传国玉玺,就在此处静静待了二十年。”
朱棣命人搬来梯子,刚要命人爬上去,权氏道:“且慢,那匾后有机关,传国玉玺藏于机关之内,若误触机关,则玺毁人亡。”
朱棣急道:“那待如何?”
权氏道:“少不得妾身上去取下来便是。”
朱棣谢道:“那有劳夫人了。”
权氏一手提裙,一手爬梯,在众人瞩目中,渐渐爬上顶端,探身在匾后摸索起来。
蓝玉在下等得有些焦急,催促道:“夫人取到了传国玉玺了吗?”
权氏在上应答道:“稍等片刻。”说时迟,那时快,那权氏双脚用力一蹬,她脚下的梯子便倒了下去,不知何时,那权氏的头颅竟然套在了一根带子之内,她两脚连蹬了几下,便不再挣扎了,身体吊在半空荡来荡去,甚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