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精市没有看时间,他从来到这里开始,从天亮等到天黑。其实他并不确定欧阳夏月在家与否,也没有奢望真的能够见到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不知道。等到回神后,已经到了。他看见欧阳森回到了家,自己开门,进去,关门。他想,原来欧阳夏月真的不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路灯亮起,幸村精市却还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没有人发现他,他在脚下画了一个圈,就真如定神一般,一步也不肯离去。
直到有灯光亮起。
一辆车停在了门口,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下了车,走到车后门,开门。然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他们就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那个男人忽然弯下腰,抱住了欧阳夏月。
他看清了他的脸,极为俊秀明朗。可他更想看见欧阳夏月的脸,他想知道,那一刻被拥住的她,是震惊而拒绝的,还是愉悦而接受的。可惜,夏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们分开了,年轻男人说了句什么,笑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她在笑所以他才笑,幸村精市心想。
他有些茫然无助,有种自己不存在在这里的错觉。
终于,他忍不住出声了。
“夏月——”
欧阳夏月转身,就这样看见了幸村精市。她看见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路灯下,这使她能够看清他的脸——略显苍白,略带茫然。
浅本止水:“这是?”
夏月收回目光,“我先进去了,周末见。”说完,转身欲进家门,可惜没走出两步,幸村精市阻拦了她。
“我们谈谈,夏月。”
夏月不耐地皱起了眉,而浅本止水尚未离开,见此,问道:“需要帮助吗,夏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幸村精市冷冷地看着浅本。
两个同样美丽的女人在一起,必然是暗涛汹涌。而当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未尝不会像女人那般。
气氛的变化只需要一瞬间。
浅本只说了一句:“显然,我是在适当得关心着我的朋友。”
欧阳夏月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只好出声:“止水,你先走吧。我和他有些事谈。”
殊不知,一声“止水”落在幸村精市的耳里,却是格外刺耳。
浅本止水耸耸肩,走了。
之后,夏月沉默地望向幸村精市,顿了片刻开口道:“我以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幸村心中酸涩,嘴角含着苦笑。当一切秘密都被摊开来后,他也终越来越像十几年后的自己。其实,现在的幸村本就与十八岁时的他有着极大的差别。二十多岁的幸村,代言词是成熟稳重,沉默内敛,在旁人眼里,更是成功人士。然而十八岁的幸村,是温柔的,是亲切的,是用笑容掩饰距离,是仍在努力追寻梦想的。其实那个带着自己培养的选手站在国际赛事冠军领奖台上的幸村也仍在追寻着梦想。
只是,这之间隔了几千个日夜。经历过后的沉淀永远都无法褪去。纵然重来一世,他也再无法回到当年。
欧阳夏月自然也没有办法。
“有些事,我必须要跟你解释清楚。”幸村此刻的目光坚定而固执。
夏月:“但我不认为这是适合谈话的地点。”
幸村一愣,“那——”
“明天下午六点,三元里咖啡屋吧。”话说,绕过幸村精市,开门进了屋。而幸村精市也没再阻拦。
三元里咖啡屋……
那是一家坐落在立海大附近露天网球场旁的咖啡屋,以前网球部训练完,一起去搭车或者聚餐时,总会经过那里。咖啡屋虽小,却十分精致。不过那样的精致,是为女生所喜爱,男性客人极少。
幸村精市第一次进去三元里咖啡屋,是受到了欧阳夏月的邀请。那是高中的最后一天,毕业典礼之后。在进门后靠窗第一桌位置,欧阳夏月忐忑地看着幸村精市落座。
她告诉他,报了与他一样的大学。还说,有件事想要告诉他。
幸村精市怎么会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先走了。
欧阳夏月慌张站起身,对着他的背影说。
——可是我喜欢你啊,幸村精市!
——……喜欢不能勉强,对不起。
这是他对于三元里咖啡屋仅有的记忆,她将谈话约在那里,却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
第二天欧阳夏月终于回到了学校,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来找她的竟然是安倍莲娜。安倍莲娜出现,二话不说给了夏月一肘子,怒道:“你死哪里去了?!”
夏月还没有从“刚认识不久”这个角色中走出来,对于安倍莲娜这样格外自来熟的人,更不知如何对付。当时便愣在了那里。
多亏了安倍莲娜的大嗓门,一教室的人都看了过来。可安倍莲娜丝毫没有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的自觉,继续大分贝吼道:“既然报了名就要负责啊啊啊啊!!!你给我无故消失你知道我的小心脏差点受不了了吗!!!!!”
C班班长痛苦地捂着耳朵站了出来,“安倍同学,烦请挪个地方。”
欧阳夏月无奈,起身拉着安倍走出了教室。
终于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你跟我套近乎是没用的!就算你跟我道歉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安倍气呼呼地甩开了欧阳夏月的手。
夏月感到心累,“我没有跟你套近乎……不过我确实要跟你道个歉,今后不会了。”
“哼哼。”安倍莲娜不屑地转头。
欧阳夏月不语。
两分钟后,安倍莲娜哼哧哼哧地转了回来,“以后不来记得请假!”
“好。”夏月笑了。
这样直爽性子的人她从前从未接触过,不过她清晰地知道,对安倍莲娜,她并不反感。虽然这姑娘嗓门大(肺活量好),喜欢咋咋呼呼(情感充沛),脾气火爆(豪爽直接),对待仁王雅治很凶(反正她不是仁王)。可胜在心思简单通透。所以,一切缺点(?)都不成问题。
欧阳夏月确信,自己对这个女生还挺有好感的。
安倍莲娜一转头,对上了欧阳夏月带笑的眼睛,忍不住发了个抖,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嗯?”
“像我妈……”母爱泛滥啊有木有。
夏月:“……”
“总之今天下午记得来,五点钟,别忘了,别迟到!我先走了!”安倍姑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欧阳夏月只好五点钟准时去了摄影社的办公室。
果真只有七个部员——包括社长本人在内。
四女三男。
女部员分别是:安倍莲娜,原野广美,夏目燕,风间静香。
男部员分别是:北川源,青木道寺,麻生吕景。
作为一个没落社团,社团活动自然极度不频繁加不丰富。小美偷偷告诉欧阳夏月,这是他们时隔两个月第一次全员聚齐。上次还是大家一起买器材。买完之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原野广美人如其名,是个可爱活泼的女孩。身材娇小,长相甜美,算是摄影社人气较高的成员之一。现就读二年A班。
夏目燕是个看起来冷冷的女生,很给人距离感。鼻梁上驾着一副无框眼镜,十分严肃学术。现就读于三年A班。
风间静香是个一看就觉得温顺贤惠的女子,礼仪周到,见人便给予温柔的笑。自我介绍时大方得体,而她除了摄影社外,还是插花社的成员,这样一份爱好也的确适合她的气质。
这样看来,摄影社人虽少,却是各种气质的人都有。
至于那三个男生,一个是三年A班的,一个是B班的,还有一个,竟然是C班的。
欧阳夏月一愣。
名叫麻生吕景的男生了然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识我。”
她顿了顿,“不好意思。”
男生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不介意的,反正班里三分之二的人你应该都不认识的。不过以后在一个社团里了,你如果再记不住我的名字我就会生气的。”
夏月无奈点头。
其实摄影社七个人,每个人都是真心爱摄影的人。但却说不上真的爱这个社团。大家留在这里,可能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而从前那些离开的人,也不一定是放弃了这个爱好。欧阳夏月一直认为,摄影其实是一门孤独的艺术。
一个人,一台相机,便足够了。
即便他人眼中孤独,可其中滋味,自己明白就足够了。
安倍莲娜在介绍起自己的部员来时还是十分骄傲的,而对于新加入的成员欧阳夏月,她也十分满意。简短的介绍会之后,她两手一搓,热情饱满道:“新的一年,大家继续努力把!复兴摄影社的辉煌哦也!”
看起来有些懒懒散散又有些随性的男生——北川源道:“时间错了啊。”
安倍莲娜佯装怒道:“臭小子就知道挑刺!”
“嗨~”
“好了,总之很开心迎来了新成员,大家一起努力把!”
所有人,并不整齐地且或大声或小声地开口:“嗨~”
*
欧阳夏月匆匆忙忙地赶到咖啡屋,却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对不起,被一些事情耽误了。”
幸村精市摇头,“没关系,我刚到不久。”
欧阳夏月却仍是认真地再次重复,“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迟到的。”
幸村只好点头接下了这句抱歉。
然后,他招了招手,侍应生送来一杯咖啡。
“两包糖,对吗?”对于她这个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他记得。
夏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咖啡屋放着舒缓经典的英文歌,慵懒而惬意。刻意调暗了灯光,制造出放松而温暖的气氛。偶尔有人进出,会带动门口的风铃,发出清新的响声。
欧阳夏月放下杯子,开口:“说吧。”
或许这也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场所,她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格外的平静。至于幸村精市,或许也有所感触,或许没有。
“夏月……”这是酝酿了许久之后终于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只是一声苍白的呼唤。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说的有许多。他没有去训练,他在这里坐了有两个小时了,一直在想着要说些什么。
他想。
我要将U盘的事情解释清楚,我要澄清与坂田玲子的关系。
我要表白自己的心意,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她。
他想说,从前是我错了,是我太愚昧,蒙蔽了自己。
他想告诉她,她离开的那天,看见她留下的字条,他的心有多痛。他追了出去,奢望在机场拦截她,奢望着她后悔了,没有登机。然而,他终究没有去到。
而他最想说的,最想问的是。
可不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夏月……”叹息般的轻唤。
夏月的指尖轻轻划着杯壁,时间如小溪般淌过。幸村精市终于开口了。
他仍旧选择了首先解释U盘。
那一天是获奖后的庆功宴,他喝多了,坂田玲子送他回酒店。他以为坂田玲子已经离开了,便去洗澡。然而等他冲好坐在床边的时候,坂田玲子却出现了。他并不知道她在录视频。而那天,坂田玲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最后扑到了他身上……
说到这里,幸村近乎羞愧地住了口。然而他记得,视频只停留在这里,所以,他必须继续说下去。
视频想要误导人产生联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幸村精市推开了她。然而坂田玲子在那一晚,终于将她积攒了十数年的感情尽数吐露。
——精市…….我知道你不爱那个女人,你与她离婚好不好?只有我才是适合你的妻子。
幸村精市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视线。久久,他开口。
——抱歉,玲子。
然后,他将房间留给了她,自己离开。房门关上,里面传来坂田玲子近乎崩溃的哭声。
……
“讲完了?”欧阳夏月终于抬头。而此时幸村精市才发现,她始终是面无表情的。就是这样一个表情,忽然令幸村精市产生了不好预感。
有什么,正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欧阳夏月忽然淡笑一声,“幸村精市,其实我已经不在乎真相了。但是十年岁月,我必须了解真相。所以,我听你讲述这个故事。故事中,是你,是我,是她。可是不是现在的你,现在的我,现在的她。我之所以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一段小小的,显然经过断章取义的视频。只是因为我终于学会了放手。有些东西从前一直遮蔽着我的眼睛,而我只不过是将其清理了罢了。”
“你、你不怪我?”幸村精市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
“怪?”夏月反问,尾音上扬。可下一秒,她忽然面色全冷,“我为什么不怪你?我凭什么不怪你?幸村精市,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而低估了我。再圣母再愚蠢的女人也不是毫无底线的。欧阳夏月当然怪你,恨你。她装作潇洒地退出你的世界,可心仍旧在滴血。只是……那个欧阳夏月,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空难中。”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带微不可查地一颤。
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将自己全然武装,丝毫不会动摇,“我听你讲述完了所谓的真相,但不要奢望我会称赞你美人在怀不为所动的定力。如果你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正如那日所说,我只愿今生与你再无瓜葛。”
最后一口咖啡饮尽,欧阳夏月起身便要走。
幸村精市捉住了她的手腕。
渴求似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夏月……你可以……原谅我吗?”
欧阳夏月缓缓转过身来,定定看了幸村精市一会儿。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可无论是爱慕,厌恶,心酸,痛苦或是其他等等等等……最终,所有消失,只剩下了那个名为“恨”的情绪。
“你让我原谅你?”她开口,声音很轻,很飘,“可以啊。只要……你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幸村精市只觉浑身力气被瞬间抽走,眼前一片空白,紧握对方的手被针扎到似的猛然松开。欧阳夏月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痛苦,缓缓弯腰,附到他的耳边,给出了最后一击。
“你只知道那个在空难中随我而去的孩子,你又知不知道,三年前,我便流产了呢?”
轻描淡写间,幸村精市只觉自己已遍体鳞伤,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