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小人名叫王方专，刚才，您可能听说了，这间小店是我们王家祖传三代相传的立身根基，传到小人……小人这一辈，眼看就要完了。可怜小人那无知幼儿，将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营生，如何来过活？！
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年轻店东竟然以手掩面，轻轻啜泣。
杨坚脸色尴尬，这些事他知道跟他算是扯不开关系了。
想他一生，马上杀敌，下马治国，久经风霜雪雨，所有人都说他的皇位在所有人当中得来最容易，可纵观其一生，跌宕起伏，又怎是一个精彩所能概括。
杨虚彦心里灵巧，悄悄点了点店东，若有所指的看了看皇帝，低声劝解。
你也别伤心，确实，如我们家老爷所说，这个世上，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你要是信任我们，就把事情源源本本给我们说说。兴许，你还会有什么收获，对不对？！
慢慢止住悲声，店东胡乱用衣袖在脸上摸了几把，脸上露出尴尬的苦笑。
让各位见笑了，不瞒你说，这是先考故去之后，小人首次掉泪，一时失态，到让各位见笑了。哎，其实，确实如老人家所言，去年之前的太原城还是个不错的城市，可自从那……
他小心的四下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介绍。
自从那汉王来到咱们并州，百姓们算是遭了难了，一开始，是一些地段好赚钱的大行当，莫名其妙就收归汉王府，现在就是咱们这些小买卖人，也已经十不存一，大多关门歇业，实在是干部下去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真是气煞老朽！
没想到，那个老者情绪反应那么大，吹胡子瞪眼，倒把王方专吓了一跳，赶紧竖指嘘声，一边抱拳拱手，示意他千万不要声张，老者这才勉强压制住怒气，继续沉声询问。
那，王店东，你再说说，难道是这汉王强买强卖不成？！
嗨，对付我们这些商户，自然逃不过一个税字，就拿我这小门面说，作为店家我需要支付食税、菜税、油税……杂七杂八算下来，赚的还没交的税多，即使食客也不轻松，需要支付附加税、占用税、人口税……算下来，现在吃一顿饭的价**到了去年的三倍还多，这就是刚才小人阻挡各位客人的原因。平时都有巡街的公人，随时收税，有时候，他们甚至自己假扮食客，只是为了收税。哎，谁不想赚钱啊，可头顶上那数之不尽的苛捐杂税，让人实在无法再干下去了。
现在杨坚情绪已经平复许多，知道事情已发生，生气于事无补，还是多多考虑解决办法，不由试探着说。
当今天子不是免除了商业税么，为什么并州还敢巧立这么多名目，苛待百姓？！
得了，天高皇帝远不说，这位汉王是谁，还不是皇帝的儿子，当老子的能不向着自己的儿子，会帮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那汉王是谁，敢卖官敢卖马，出入那排场，啧啧，皇帝出行，咱是没见过，不过汉王那气派，估计跟皇帝也差不离了，这人就是咱并州的土皇帝啊。
王方专还在不停的说，完全没有看到杨坚的脸色铁青，胡须无风自动，杨虚彦连连向他眼色示意。
你这人，还在瞎说，也不知道帮我端菜。
这时，王方专的妻子兼厨娘端着一个食盒走上楼来，径直把食盒放在桌上，拿掉盒盖，登时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面而至。
没有什么特别，都是些寻常家常菜，不过荤素搭配，有鸡有鱼，竟然还有牛羊肉，两层食盒八道菜，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开，特别在杨坚看来，这些已经是极为难得的美味。
王方专和媳妇向几个客人客套了几句，就一起下楼去了。
自早上以来，至今过午，几个人粒米未进，早已有些饥饿难耐，杨坚自然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向其他四人伸伸筷子，示意都一起吃饭。
杨坚很少喝酒，其他几人自然也不喝，只顾得上端着大碗的白米饭，一筷子一筷子的快速在各个菜盘里扫荡，完全不像杨坚那样不紧不慢，毕竟几人都是从人，早已习惯了。
很快，四个人都已经食毕，杨坚自己也吃了个半饱，今日心中憋闷之事太多，实在是没有什么食欲，就将饭碗推到一边。
吃饱了。
陛下，您这就吃饱了？！
杨虚彦有些吃惊，小心的询问，此时没有别人在场，他可不敢放肆。
哎，虚彦，你可知道，朕这一辈子最得意的是什么？
杨坚似乎感慨良多，情绪有些低落。
微臣，微臣不知。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伴君如伴虎，他可不敢随便乱说，知道杨坚肯定还有下文。
朕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朕一直引以为傲，因为朕一直自诩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虽不敢自比三皇五帝，但比之汉高祖刘邦，朕应该是胜出多多吧！哎，今日来到此地，才知这天下，完全不是朕所想象，朕之恩泽，未能布及四海，这个天下，还有多少藏污纳垢之事等着朕去发现，多少不堪蠹虫等着朕去处理，朕之宽政爱民，竟是错了么？！难道这天下人，当真以为朕软弱可欺，朕的刀剑倒真不能杀人么！？
他初始的声音还很低沉缓慢，渐渐的音调却越来越高，情绪开始变得激烈。
其他四个随从吃惊之下，不由立刻下跪，口称万死！
这时，王方专听到楼上的动静，不小心听到了老者的自称，当时就大惊失色，也同样拜伏在地，以额触地，再也不敢抬头。
哎，既然身份暴露，杨坚也就恢复成了威严睿智的皇帝，他沉声看着他们。
你们都起来，朕没有怪责你们，朕只是觉得脸红，做的还不够啊，王店东，朕感觉对不起你，对不起并州百姓啊！如今，朕就不瞒你了，朕就是杨坚，既然付不起饭资，朕就给你写个欠条吧！你去取纸墨来，朕这就给你写！
王方专弯腰躬身，唯唯诺诺，很快就把笔墨纸砚准备妥当，铺放在如今整理妥当的桌子上。
握着狼毫，杨坚却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王店东，既然你们东西全都课税，为什么，为什么，朕所吃的菜式还如此丰盛！？尤其是牛肉，朕记得，曾经严令私自屠宰，老实告诉朕，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闻言先是一愣，王方专才苦笑一下，悄悄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调恭谨回复。
陛下，有所不知，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咱们所吃的这些食材自然不是正经渠道所来，不用课税，而且这些牛羊肉，更是来自大草原，据我们的客户所言，这些牛羊都是从云州而来，来自一个云州自贸区的所在。据说，那里的边境贸易很活跃，突厥人契丹人都主动与内地客商贸易。
本来，听说不是私杀的耕牛，杨坚都有点放松，正待继续写字，可居然又听到一个什么云州自贸区，不禁眉头又蹙起，这又是什么玩意，这天下，朕不知道的事情还真多，这个皇帝真不好当。
面上不动声色，杨坚很快写完了一张欠条，字体倒也普通，不过最有价值的乃是字体下面那一方红印，上面乃是八个隶体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秦时宰相李斯手笔的传世玉玺。
看着王方专恭恭敬敬接过，杨坚转念一想，又写了一道圣旨，在上面刷刷点点，盖上玉玺，交给一个卫士。
等会，朕走之后，你去一次并州总管府，替我转告汉王，让他给朕好自为之。若他想见朕，就说朕已经返京。
在王氏夫妇的恭送下，杨坚跨上坐骑，打马扬鞭，其他三人紧紧相随。
心里真是烦透了，杨坚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趁机去北疆看看，嗯，就去那个所谓的云州自贸区看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在胡作非为？！
其时天下有数处固定贸易点，比如龙门，设置有司，对贸易行为发放许可，执行货品检验以及课税等诸般事宜。
不过，地点关系重大，这一般都需要大臣群议，交由皇帝杨坚最后亲自拍板，你就应该知道他现在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云州自贸区究竟持有什么态度了，在一定程度上，这甚至影响了他立即处理并州官场的决定。
不管怎么样，令并州众多百姓暂时都松了一口气，包括长史在内的并州总管府一众官员都被集体拿下，之前制定的一些苛政都被取消，没收的一些物产也都在积极返还当中，而最大的凶手汉王杨谅也被勒令闭府思过！
一时间，杨坚微服私访王方专酒店的消息不胫而走，而王方专因此大大地火了一把，作为一名商人，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商机。
那张杨坚亲笔所写的欠条，他自然没有拿去兑付，而是专门找了工匠将它裱糊装框，摆放在柜台后的显眼位置。
从此，酒店生意蒸蒸日上，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都要特意前来瞻仰一下这太原城中有名的“天子阁”，看一看那大隋皇帝陛下的御宝，然后相继发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