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又连抽几口烟,似乎不愿浪费的样子,这才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不紧不慢道:“工作,赚钱。”
“那样最好。”
周熠一挑眉:“这话里有话啊。”
男人筷子一顿,神色认真地看过来:“我担心你有心结,会折腾些事来。”
周熠没说话。
男人继续道:“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以过来人身份劝一句,人生苦短,能放下的还是放下,好好享受眼下生活才是真谛。”
周熠吃了两口,才淡淡接道:“你也说了你是过来人,那就该知道我还没过来,有些事儿,根本就没法放下。”他眼里有一瞬的沧桑,很快就隐去,“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笑笑,“也许,对我来说,这就是真谛。”
多说无益,两人开始专注吃面。
这家面做的还不赖,面条筋道入味,汤汁香浓,小菜酸辣爽口。男人吃东西都快,很快各自碗里就见了底,对面男人擦了擦手,道:“今天过后,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
周熠还在喝汤,头也不抬,摆一摆手:“慢走,不送。”
男人顿了顿,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结账,然后出门。
周熠没急着离开,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又点了支烟。
老胡说的那家建筑公司在广州,周熠上了几天班,熟悉了一下业务流程,也顺便养了养伤,然后只身南下。
这期间何唯也挺忙。除了上课,还要跟陈嘉扬约会。
所谓约会,就是一起吃个饭,因为陈嘉扬最近实在是有点忙。他对此深感抱歉,许诺等手上项目告一段落就带她去哪哪玩,何唯开玩笑说那我可要记在小本子上了,如果有一样兑现不了,你就等着吧。
倪佳佳第一时间致电:终于如愿以偿有何感想?
何唯想了想说:就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岁月静好”。
那边好半天才出声:靠,谁要听这种文艺腔,要具体具体,进行到那一阶段了?一垒,二垒?再往上都不用问,你这个小废材肯定不敢。
末了又不忘叮嘱:什么岁月静好,还夕阳无限好呢,你们是热恋期,热恋懂吗,要干柴烈火!冬天里的一把火!
何唯觉得自己谈个恋爱,倪佳佳反倒神经了。
两天没联系她就含泪控诉:果然都是有异性没人性,有了男人就忘了闺蜜。隔日何唯约她逛美食街,她又一边撸着烤串一边说:一定是你嘉扬欧巴忙得没空陪你了是不是?果然,闺蜜都是拿来填补空白的。
何唯只好建议她找个男朋友,赶紧的。
倪佳佳点头,接着又问周叔叔好吗?他什么时候跟女朋友分手?
何唯回家时还想着好友的碎碎念,简直就是现代版的“一见杨过误终身”。
结果上楼时看到杨过——哦不,是周熠的房间敞着门,里面有动静。
她心里一动,脚步不由拐了过去。
房里没人,一只打开的行李箱随意地放在地板中央。
浴室里有水声。
何唯往里走两步,往箱子里瞟了眼,最上面一只纯皮商务包,拉链是开着的,露出红艳艳的一角,那是全国人民都热爱的颜色。
水声停住,周熠走出来。
黑西裤,白衬衣,下摆内扎,袖口挽起,领口解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片麦色肌肤,还有锁骨。明明是最正经的搭配,偏被他穿出几分不羁甚至风流味道。他刚洗了脸,好像还顺便洗了头,发间挂满水珠。
几日不见,他的头发长了一点。至少看起来还像是个良民。
周熠看到何唯出现在自己房里也没有意外,抓了抓短发,抹去水珠,语气淡淡地问了句:“上完课了?”
何唯“哦”了一声,问:“钱要回来了?”她已经听说他此番的光荣使命。
“嗯。”
“顺利吗?”
周熠走到沙发前坐下,翘起二郎腿:“顺利。”
“那还去了那么多天。”
足足一礼拜。
周熠抬头看她一眼:“想我了?”
何唯“切”一声。他无所谓地笑一下,说:“办完事儿顺便玩了几天。”
“去哪里?”何唯一撇嘴:“不会是去东莞吧?当心带回一身病。”
周熠没答,伸手从茶几上摸过烟盒和火机,娴熟地点了一支烟。
年纪轻轻的,这烟瘾简直是令人发指。何唯觉得可以走人了,可是下一秒却鬼使神差问了句:“没给我带礼物吗?”
周熠抬眼看她,一本正经问:“带什么?一身病?”
何唯无语,小声嘀咕一句:“我爸每次出差都给我带礼物。”说完觉得不对,那家伙果然嘴快地接了句:“我又不是你爸。”
“那我还帮了你。”虽然准确说是被威胁的。
周熠长腿一伸,用脚把行李箱勾了过来,伸手拎过那只商务包,抽出一打钞票,丢给她。何唯下意识地捧住,愣了一下才问:“都给我?”
“嫌多?”
当然不。
何唯掂了掂,按惯例,这一打应该是一万,一万啊,这家伙好大方。不会是有诈吧?一抬头,发现周熠看着自己,眼睛微眯,目光有些复杂,她敏感地问:“看什么?”
周熠收回视线,抽口烟,懒懒道:“你最近有些变化。”
然后又一挥手:“拿了‘礼物’就回吧,我要休息了。”
原来他指的休息是去健身室。
何天奎和田云岚都很重视健身塑形,就在家置备了些常用器材,此外还有一张台球桌和乒乓球桌,后者是何天奎的最爱。
何唯来的时候不多,因为她懒,而且自恃怎么吃也不会胖,不过倒是跟大多女生一样,买了健身球呼啦圈之类花花绿绿的物品堆在角落里——接灰尘。
周熠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短袖T,运动裤。他从门口柜子里取出一副黑色半指手套戴上,走向一只从屋顶吊下来的沙袋。这个黑黝黝的大家伙是新添的,通身漆黑,长度足有一米,硬邦邦,绝对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
何唯暗自撇嘴,野蛮人爱好的果然都是野蛮运动。
周熠开始围着沙袋转圈。
当然这是何唯的观感。细看他脚下动作是有规律的,小幅度跳跃,看起来挺专业的样子,忽然挥出一拳,砰一声闷响。
何唯眨了下眼,往后退两步,免得被误伤。
周熠连打几下,招式凶狠,力道倒不是很大,这才搭理一下杵在一旁的何唯,“你今天这么闲?像只小狗一样走哪儿跟哪儿。”
“……”这人说句好听的会死么。
何唯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虚心求教:“你是怎么要的钱啊?”
周熠像是没听到,专注打拳。
终于停下来时,额角发亮,一溜儿汗水蜿蜒而下,眉心微拧。何唯猜出几分,故意问:“怎么不打了?”
他喘口气,抬手抚上胸前,“抻着了。”
何唯哼一声。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周熠扯了条毛巾擦汗,随口解释道:“以前每天都要打上一阵,几天不碰手就痒,再说任何运动都是一天不练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丢一半,三天不练……”他顿一顿,“会没安全感,练练招式也是好的。”
何唯心里一动,安全感,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好奇怪。他难道不觉得他这样练得跟施瓦辛格似的让别人很没安全感么。
可是转念一想,谁不需要安全感呢。
不由去想他从前的样子——记忆深处,那个安静的少年。
他的父亲,据说在他三岁时就意外去世,而他母亲去世时,他也不过才七岁……那是什么概念呢?她七岁的时候,无意中害死一只狗狗,就被吓傻,从此再也不敢养活物。何唯轻轻叹息。
周熠从角落饮料柜拿出一瓶水,在旁边沙发坐下,大马金刀的姿势。
何唯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手套摘了,因为出汗显得比平时白了些,手背青筋浮起,握着矿泉水瓶也是很用力的样子。她默默地在脑中描绘了一遍这只手。
然后就听周熠说:“我直接去了他家。”
他拧开瓶盖,抛起又灵巧接住,“他家标准土豪风格,各种古董不知真假摆了一面墙,还有一只鹦鹉。”他笑一下,“那个死胖子跟我唧唧歪歪,一会儿说没钱,一会儿说合同有问题。我就顺手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说您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但是我也不能白来不是,要不就带只鸟回去吧,不过活的不好带,叽叽喳喳的烦人。”
周熠喝了一口水。
仰头时斜睨一眼,看到何唯一脸生动,小嘴微张,有紧张还有明显的期待,他眼里闪过笑意,喝完两大口才不慌不忙继续:“刀子扎进墙上油画框,上面穿了根颜色鲜艳的羽毛。”
何唯眼睛大大的,“那鹦鹉还活着吧?”
“当然。他家养的那只鹦鹉叫什么棕榈凤头,市面均价一万几,美元。”
“他们吓坏了吧,没说要报警吗?”
周熠又喝一口,“提都没提一句。大概是怕警察还没赶到,人就成肉筛子了吧。别的生意人家里供财神供关公,他家多了一个,长寿佛,怕死都怕得这么明目张胆。其实这种人最好搞定,真不知道以前那些人都怎么办事的。”
何唯被“肉筛子”这个词惊悚到了,心说,以前的人,大概是刀没你玩得好吧。这世道,果然是穿鞋的怕光脚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像周熠这样的人,换以前她也是要敬而远之的,可是如今,她想了想说:“你这样,是欺负小动物啊。”
周熠点头,“估计经过这一次,那只鹦鹉该疯了。”
何唯小声说:“真缺德。”
周熠觉得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追着要听,听完八卦心满足了,没流露半分出对他的崇拜,居然同情一只破鸟。他接:“缺不缺德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五行缺火。”
何唯一愣:“所以叫这个名字?”
“嗯。”他看着她,笃定道:“我知道你五行缺什么。”
“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从来没人给她算过。
周熠拿着瓶子冲她点一点,一本正经道:“缺饭。所以名字里有个口字。”
何唯:“……”
周熠又说:“你是不是挺爱吃的?”说完也不给她辩解机会,笑着转身往外走,经过门口时把空瓶子丢进垃圾桶。
他其实想说“缺我”。又想逗人玩也要讲究尺度,过了界就不好玩了。
回到房间,他从行李箱取出超薄款的笔记本,坐下时脚搁在茶几上,本子放腿上,顺手又点了烟。开机后,先打开股市行情软件。
瑞和的股价依然低迷。
他看两眼就关掉。又在搜索框输入“瑞和”,一溜新闻出来,扫一眼,挑几个靠谱的点开,下拉着大致看一遍。
瑞和集团以钢铁为主业,兼营物流、贸易、汽车等产业。在九十年代末,刚满三十岁的何天奎就被媒体誉为“国内的钢铁大王”。近些年,随着房地产市场萎靡,钢材需求降低,政府又开始关注空气质量要求降产能,对钢企造成极大冲击,因此瑞和这两年的利润主要来自几个非钢产业,这也是股价持续走低的主要原因。
所以,他眼下这份工作前景并不太光明。
他的视线从屏幕移开,落到那只装着现钞的包上,想到里面缺了一打,他不由失笑,傻妞儿,他的钱也敢收?
随即又想到她身上的变化,准确说是脸上,眉眼之间,眼神儿里,恋爱中小女人独有的情态……
他抖了抖堆积一截的烟灰,然后,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一条信息进来,他点开,内容言简意赅:继续收?
他利索回复:收。
那边很快又一条:就这样一点点收散股?
他回:不急,这种事快了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