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下意识就要否定,但她忍住。
知女莫若父,何天奎看她紧抿的嘴唇,就猜到她心里所想,他眉心微拧:“你觉得他不会,你这么信任他?”
何唯垂下眼,“我只是凭直觉。”
何天奎哼一声,“直觉,直觉也会骗人。”
他靠回椅背,说道:“你根本不了解他。都说三岁看老,他从小性格就有些古怪,我观察过他,他喜欢搞破坏,总是把玩具拆碎砸烂,反正还会有新的,有一段时间,还通宵看电视,声音开很大……后来忽然就懂事了,但都是装的,鬼点子一点不少。”
他还记得,有一回找周熠说事,喊名字他像是没听见,一头钻进花园里,他跟过去,刚巧听见家里阿姨和打理花园的临时工嚼舌头,说什么“长的像不像,一个爹俩妈的……”他回头就找个借口把人都开了。后来才寻思过味儿,是周熠故意引他过去的。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机心。
何天奎短暂沉默,继续道:“直到上了大学,又故态萌发,对同学大打出手,把人打成重伤,还拒绝道歉……”他哼了一声,“就算这都是青少年不成熟。但是七年,足够改变一个人。”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你自己看看吧。”
何唯眼皮微跳,本能地抗拒。
可她还是走过去,信封上只有打印出来的收件人信息,寄件人空白。
里面只有一张纸,分量很轻。
可是内容却足够重,犹如重磅炸弹。
其中字样,“流窜于东北边境城市,曾加入黑~社~会~性质组织,参与多起斗殴,涉嫌故意伤人、贩~毒~运~毒……”她手猛地一抖,纸张从手里飞出去,轻飘飘落到地上。
何唯嘴唇颤动:“不可能。”
何天奎叹口气,俯身捡起信纸。
“他虽然从我和你妈手里敲诈了部分股份,但也有一部分是自掏腰包收购的。听说他最近又购入房产……”
何唯刚从那套房子里出来,她眼底酸涩,久违的感觉。她将它生生逼退,平静道:“这种偷偷摸摸、来历不明的东西,有多少可信度?”
何天奎道:“至少解释了枪伤的来历。你生日那天,他开的那辆车,车牌号就是东北那一带的,还有他后背的纹身……”
何唯一个激灵,转念一想,医生处理伤口时肯定看见,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有些事,可以推断,他大学都没读完,就算天赋过人,会投资,那也是有数的钱,何况那种赚钱方式最不稳定,如果真有人只赚不赔,怕不是也有内幕交易。但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什么方式能让人一夜暴富?”
何唯想到庆功会那晚,她看到他的身影时的那个联想。盖茨比实现暴富的手段,文中虽未点名,无疑也是违法勾当,比如在禁酒期间贩卖私酒。
她低下头,“爸,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不等回应,她几乎是夺门而出。
何天奎收回视线,右手握拳,砸到桌面。
孽缘。
从上一代,延续到下一代。只怪他太仁慈,就应该再狠一点。
***
何唯回到自己房间,背靠门板,再多一步都走不动。
天旋地转,手脚冰凉,牙齿轻轻打颤。
烟头能感知到主人情绪,很是不安地围着她,仰头看她,蹭她的腿。
她身体沿着门板下滑,坐到地上,搂住烟头。
它柔软的长毛让她感觉到些许心安。
能送给她这么好一只狗狗的人,怎么会是个罪犯?
何唯呆呆坐了许久,才打起精神站起来。
她打给那个私家侦探,语气很冲:“我让你查的事呢?还没查出来?你们做事效率还真是感人,要加钱吗?”
对方沉默几秒,语气平静道:“查出一些眉目,想确认一下再打给你。”
何唯的气焰立即熄灭,涌起不好预感。
对方语调平平地开始汇报:调查目标这七年活动的范围,几个城市,怕她对这些没概念,解释了句,分别是中朝边境,中俄边境。比那封匿名信的信息量多一些,更具体,但也是基本一致……
挂了电话,何唯耳朵仍是嗡嗡的,回想他那句,我就是贼。
不仅是贼,还是罪犯,诈死的在逃犯?
何唯胸口剧痛,像是也挨了一枪。
***
傍晚时分,何唯坐在紫藤花下。
正值花期,一串串硕大花穗垂挂枝头,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这一架紫藤,是妈妈提议栽植的。有几年她时常看见妈妈坐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何唯听了一首歌,她喜欢的女生组合的《紫藤花》,又听了原版的西城男孩的《Soledad》,据说歌名的意思是“孤独”。
何唯也很喜欢紫藤,更喜欢它的枝,刚劲古朴,势如盘龙。如《花经》里写,“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
紫藤花不仅好看,还可以吃,紫萝饼,紫藤糕……有青姨的一双巧手,何唯有幸都尝过。但是紫藤的种子却有毒,含有氰~化~物。
此刻,何唯不由想,是不是美好事物都是如此,美丽外表下藏着毒。连象征着相思的红豆,都有“小毒”。
天色阴沉,看云层的形状和移动速度,如云海翻滚,仿佛真的有蛟龙在那背后兴风作浪,说不定下一秒就探出峥嵘的龙头。
她拨出一个号码,很快接通,她问在做什么,那边答说看点东西。语气随意,带一点慵懒,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让人好奇他现在的姿势。
沉寂几秒后,他问:“什么事?”
“那只蜗牛怎么样了?”
“蜗牛?”他愣一下,然后笑:“你是说你放在我作业本上的那个?”
“……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
“存在的。小不点点的一只,在纸上留下一道道粘液,像鼻涕似的。”
“你把它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捏起来,走到花园找个潮湿地方放下了。”
何唯看向不远处,烟头调皮捣蛋,钻进玫瑰丛里,大概是被刺扎了,进退不得的样子,只露个屁股,尾巴还一摇一摇,像是在求助。
她眼眶发酸,不由吸了下鼻子。
那人立即问:“你怎么了?”
“……有点感冒。”
“多喝热水。”
何唯差点笑出来,忍住说:“挂了,我去看看烟头,好像又闯祸了。”
***
这一晚,何唯前半夜根本无法入睡,后半夜一直在做梦。
梦里,烟头走失了,她出去找,四周白茫茫,一脚踩下去一尺来深,只有真正的北方才会有种大雪。她循着梅花形的足迹,一直走,走到天色发暗。四野里一片寂静,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道门。
门上无数道人体,挣扎扭曲,仿佛能听见不甘的嘶吼。这一次,她的目光被一对人物吸引,与其他人的痛苦状不同,他们坐在粗粝的岩石上,赤~裸相拥,忘情激吻。
她一步步走近,越发觉得这两个躯体眼熟。
很想去看看男人背后,是不是也盘踞着一只雄鹰。
忽然一声犬吠,不知打哪冒出一只三头犬,面相狰狞,三只头争相扑过来,她想躲却动弹不得,那狗张大嘴巴,却没咬她,而是吐出金灿灿的钱币,源源不断,转眼面前就堆成一座小山……
何唯还是想要看清那男子的面目,大门忽然敞开,白光迸射,令人眼花的同时,心脏也一阵刺痛,何唯呻~吟一声,一下子就醒了。
她手捂心口,躺在床上回忆梦境。
还是地狱之门,那对男女也作为单独雕塑,叫做《吻》。
原型来自但丁的《神曲》,保罗和弗朗西斯卡,后者是贵族之女,被嫁给另一个贵族之子,但是个瘸子,瘸子的英俊弟弟保罗代替哥哥去相亲……一见钟情成叔嫂,年轻男女,干柴烈火,正吻得忘情时,瘸子冲上来挥剑刺死两人。两人进了地狱,变成两缕冤魂。
这一组雕塑,象征着肉~欲之爱,禁忌之爱。
对应的章节标题为《淫~欲者》。
***
何唯一大早起床,趁着何天奎没去闭关,继续昨天的谈话。
她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信?”
何天奎看着女儿,不急于表态,反问:“你打算怎么处理你手里那份?”
何唯惊讶,随即想到,那个私家侦探可能已经联系爸爸了。
何天奎叹口气,“我之前说的把他当兄弟的那些话,都算数,可是看看他做了什么?看看咱们家现在,你妈有家回不得,你连学业都中断,我这……”他摊摊手,居家服衬得人清瘦许多,他自嘲一笑。
“还有瑞和,马上就要被卖出去,那是你爷爷那一辈人的心血。就算他没转让出去又怎样?他投进瑞和的钱,如果不干净,如果他把上市公司当成洗~钱工具……”他深吸一口气,“这样危险的人物,不论留在企业,还是我家人身边,都像一颗定~时~炸~弹。”他看向女儿,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何唯听到“洗~钱”时也暗暗心惊,仍是不露声色地问:“要交给警方吗?”
何天奎没正面答。
何唯咬唇,下了决心,“我可以去留学。”
何天奎不语,沉默徒增压力。
何唯继续:“我会想办法,让他离开瑞和,不再承担职务,至于股份,如果他只是要钱,我们可以给。总之,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何天奎沉声道:“小唯,你在跟爸爸谈条件?”
“是。”
“为什么?”
“有了问题就要解决。”
“为什么?你要护着他?”
父亲的视线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何唯低头,笑了下,“因为他是我叔叔。”
“爸,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看了眼父亲的神色,很正常,她轻声继续:“已经无法挽回,但没必要继续互相伤害。”
何天奎略一沉吟:“把你那份调查结果拿过来。”
何唯回房间去拿,昨天私家侦探与她通话后,还发来一份书面报告。
何天奎接过,大致看了眼,和自己那份并排放桌上。
“周熠的去留,我会找他谈,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他的危险,我不希望你再接触他。我会尽快安排你出去,不用等开学,先熟悉环境,学语言。”
“好。”
何天奎拿出打火机,拿起一份文件,点燃。
何唯看着那火苗跳跃着舔舐纸张,一寸一寸化为灰烬,一点点落地。
仿佛一切是非恩怨,也如此这般,化为乌有。
离开时,何天奎在身后说:“小唯,你知道爸爸做这一切……”
何唯接过:“我知道,是为了我好。”
谈判过后,何天奎进了冥想室,这一番交涉,足够他平息个大半天。
何唯进了画室,找来气泡膜、防水纸,认真打包那幅射击作品。她没用人帮忙,来回几次,把需要的东西都搬进车里。
天气阴沉,云层压低,上车的那一刻,似乎有雨滴落在脸上。
她用手拂去,坐进车里,手握方向盘,至少这一刻,她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
到了周熠那里,他出来帮忙,轻易搬起那幅画,把它放到客厅,拆开包装后,他仔细端详,问:“有名字了吗?”
何唯随口道:“就叫‘释放’吧。”
他看了她一眼,问:“感冒好了?”
何唯没说话,摘下挎着的画板。
她一板一眼地说:“我没想要放弃雕塑,但是停了这么久,捡起来有点难。以前每天都要画素描练基本功,现在提起笔手却生得很。”
周熠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看向他:“你能做我的模特吗?”
“……就知道你对我身体感兴趣。”
他像是做了一番思量,才下了决心般说:“要脱~光了吗?”
何唯咬下唇,“不用,脱了上衣就行。”
外面起了风。
何唯看了眼窗外,那一丛红蔷薇正随风摇曳,有得开到荼蘼,有的含苞待放,这一场风雨过后,不知道有多少朵花要香消玉殒。但这一刻,也是它们最娇艳、最绝美的的时刻,刹那芳华。
她低头,检查铅笔。
笔尖划过指腹,尖锐却不疼。
身后一声轻咳,“我准备好了。”
何唯缓缓转身。
有一种直面强光源的不适感,她忍住,不动声色地走到画板前。
周熠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左右环顾,没话找话,“用不用开灯?太暗了。”
“你先坐下,我看看需要什么样的光线。”
她去研究墙上的开关,一回头,忙说:“要转过去。”
周熠一愣,面露难以置信,还有点气恼。
何唯咳嗽:“我没说要画正面。”
周熠磨牙,欲言又止,转过去。
何唯轻笑了一下,按下开关。
只开了壁灯,淡黄色的柔光照在他身上,麦色的肌肤,肌肉分布合理,肩头和手臂肌肉自然起伏,线条流畅,彰显着男性力量,打上光,自然就成了一副绝佳的油画。那只鹰的面貌没有全部呈现出来,被它主人的阴影所阻挡。
看得清,又看不太清。刚刚好。
那鹰眼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
何唯在画板后坐下,开始第一步,勾画出轮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