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以为,何天奎祭出的大杀招,是舍出闺女。那他不妨笑纳。
或者,女儿为了父亲,主动献出自己。虽然动机不纯,他也愿意成全。
可人家终究是亲父女,刚醒过来就把女儿送走,避开战火。
又或者,她对他有意,知道没可能,临别之际短暂放纵。
还是说,她真的只是对他的身体感兴趣。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灵感,回头做出一堆雕塑。那些艺术圈的对感情有几个认真的,跟模特搞起来更不是稀罕事。
周熠脑子一团乱,只有一个声音越发清晰,她要走了。
弃他而去。
他随手挥出一拳,指骨撞击在粗粝的石头墙面,立即传来锥心的疼。可他却一时分辨不出这痛来自何处。他猛抽了几口烟,扔掉烟蒂,狠狠碾碎,转身回房,直奔沙袋。
一人来高的漆黑沙袋,平时岿然不动,在他疾风骤雨般的拳头下来回摇晃,如同不倒翁。但他没戴手套,没缠绷带,手上更疼。
他打了一会儿,就有些力竭。是自己变弱了吗?
近日的确是疏于训练,还做了不少掏空身体的事。他大口喘气,一眼看到角落的那幅射击画。
从弹孔流出的颜料,尽管色彩不一,但看起来都像是血。千疮百孔,血浆凝结,如果“释放”的结果就是这般,那还不如继续压抑。难道在她心里,他要的只是一夕之欢?
余光瞥见一抹红,红得绚烂,却也刺眼,像是讽刺。他抬脚,力道太大,掀翻了茶几。不仅花被踢飞,鱼缸也飞出去,落地粉碎,两条小鱼在地上挣扎。
呆头呆脑的家伙,求生欲居然还很强。
他看着,冷漠地想,你们活得够久了。居然撑了这么多天。反正我也不可能把你们带走。
他转过身,眼不见为净。眼底一阵酸涩。
***
何唯来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已经收拾好。
周熠靠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到她进门,只说了句:“来了?”
何唯没觉察出不对。
因为她的双肩包里装的东西,让她一路上都心事重重,进门前一刻还在打腹稿。可她摘下包时,还是一眼就瞥见他握着啤酒罐的手。
手背血肉模糊。
她心里咯噔一下,冲上前抓住他的手,“怎么弄的?”
周熠动作顿一下,淡淡地说:“打拳打的。”
何唯怀疑,“你没戴手套?”
她又检查他左手,没有血,但青肿交加。
“找不到了。”
血早已凝固,被冲洗过,但皮肉翻开,几乎见骨,还是触目惊心。
何唯声音发颤,问:“药箱呢?”
“没有。”
“骗谁呢,前天还给烟头包扎过。”
何唯没空理会他为何闹别扭,自己跑去翻找一通,拎过来时对上周熠的目光,没有情绪,平静得有些吓人。
她蹲在他身边,微仰着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周熠平静地说:“工作上的事。”
“没见过你为工作这样上心过。”
“你爸跟我提出要买我手里股份。”
“我知道,你没同意。”
周熠始终盯着她的脸,“所以他一定还有后招。”
何唯想到那封信,虽然爸爸已经当她面销毁,但难保不再从私家侦探那里要一份……她轻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周熠别过脸,抿紧嘴唇。
忍住冲口而出的恶语相向,或者是戳穿她。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在给他消毒。
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远比不过心里的疼。
何唯又看到他手指的伤口,是割伤。
“这又是怎么回事?”
“鱼缸碎了。”
何唯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换了个鱼缸,是那个充当花瓶的牛奶瓶,质地厚实,但透明度也差,新家比较局促,两条小鱼施展不开,看着就像停着不动。
分不清是死是活。
她伸手弹一下瓶壁,小鱼立即躲闪。
何唯背对着周熠,悄悄抹了下眼睛。她刚看到这手背时,就想起顾远钧说过的那番话。
周熠听见吸气声,问:“你哭什么?”
她说:“可能会留疤。”
他嗤笑,“我又不是那个模特,靠身体吃饭。”
“……”
她的手轻轻柔柔,却又不失力道。包扎技巧比给他胸口包扎那次好多了,也好过枪伤那次,裹得松紧适度。
如此被细心对待,他心底升起一股酸酸的感觉。
很陌生,很快意识到那是委屈。
他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血雨腥风都经历过,都能冷漠对待。为何这么点小伤,就难受得不行,像是个没出息的小男孩。明明对她的转变,对何天奎的手段,早有心理准备。为何真相揭开时,又如此反应大、受不了?
可她对他的温柔,又不似作伪。
最亲密的时刻,那些反应,也绝对发自内心。
不由想到那句,殷素素临死前对儿子说的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还是说,她们在骗人的同时也骗过了自己?
何唯收起药箱,交代:“不要碰水,洗脸洗澡的时候用保鲜膜裹住。”
听她像模像样叮嘱,他不由好笑,“你比我还懂?”
何唯也笑了。
这一笑,灿若春花。
左脸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个小酒窝很奇特,只有在特定表情下才会浮现……周熠想到宁小宇那个蹩脚的段子,色字头上一把刀。
或许,他只是被美色迷了心窍。
两手被包成粽子样,四指并拢,变成叮当猫的圆手,他用它来抚摸她的脸。感觉不到温度,用拇指摩挲,细腻光滑,娇养出来的花。
他凑过去吻她。
她回应,但不如前两次热情。
他把她往沙发上压,意图明显,她有些抗拒,“别,我有事。”
他不说话,只用动作来表达决心。
她依然抗拒,还找出合理借口:“你的手这样,连套套都戴不了。”
“……那就不戴。”
“不行。”她很坚决。
“第一次也没戴。”
“我吃药了。”
周熠愣一下,身体里刚升腾起的一层热度瞬间褪去。
他当时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在关键时刻撤退,事后也说了,可她还是……他平静地问:“你怕什么?”
“怕怀上不正常的孩子,还是怕耽误你留学?”
何唯身子一僵。
他起身,坐到一边去。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急切欲望,他只是在试探。
她心里一片冰凉。
“啪”一声响,周熠按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我很好奇,为了你爸,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何唯不说话。
周熠抽了几口,吐出的烟雾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他声音异常冷静:“要不这样,你给我生个孩子,我把股份都白送你。”
何唯猛地看过来,难以置信,眼里明显受伤。
周熠看着她,像是隔着雾气看花,继续冷漠道:“或者你陪我一次,我给你一部分,具体比例,咱们好商量。”
何唯眼里弥漫湿气,泪花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忍住。
“怎么,不愿意做交易?总好过你被我一次次白睡,回头我还以市场价卖给别人。”他勾唇一笑,声音低了些:“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样偷偷摸摸,因为更刺激。”
何唯抹了把脸,起身,拎起背包。
她往出走了几步,折回来,甩出一记耳光。
力道不小,响声清脆。
周熠没躲,只是嘴角动了动。
她居高临下,声音微凉:“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危险,“我怎么样?”
“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她说完,转身离去。
与恶龙缠斗,亦变成恶龙。
周熠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说,以为她会跟自己斗得死去活来。
她回,因为她境界比他高。然后,他说出那句自己都有些意外,却也始终在心头徘徊的话。到过了黄河也不死心。
他抬手按了下胸口。
那个枪伤,虽然比其他伤口都麻烦,反复几次,但后来也好了。
这会儿又疼起来。
不对,是心脏。
说出那些恶意满满的话,像毒蛇喷出致命毒液,也会反噬。他看向那两条小鱼,它们似乎也在与他对视,但面目模糊。
分不清是嘲笑,还是怜悯。
他说:“我他妈就是个傻逼,是不是?”
“不想被抛弃,就先抛弃别人。”
周熠靠向沙发背,用手背上的纱布擦脸,用力眨了眨眼。
多少年没掉眼泪了?
妈妈去世后,他几乎没在人前落过泪。有人背地里说这孩子心硬,继而说命硬,克父母,天煞孤星。
不知他在一个人时,哭过多少个夜晚。
夜晚最难熬。听过有人抱怨,刚抱回来的狗崽,一到晚上会叫不停。那是因为想念妈妈和兄弟姐妹,面对黑暗和未知,孤单又害怕。
所以烟头刚抱来时,他打地铺陪着它,感觉到它不安,就拍拍它。看它安然入睡,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不懂如何自处,只会打开电视机,对着动画片放声大哭。
***
何唯泪眼模糊到看不清路况,赶紧停了车。
电视剧里,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车祸。
根据经验,这种时候要转移注意力,比如听歌。
她打开广播,听电台随机播放,果然满世界都是唱爱情的歌。这一首,却更加应景。Whatisayouth
老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题曲。
她最初看这部片子,是因为有人说她像那个女主演,一位“美人榜”上的常客,据说有一张兼具东西方之美的脸庞,有人评价她演的朱丽叶,在银幕上定义了“少女之美”。
何唯看后觉得,首先胸就差远了。
至于脸,真正的美人往往是相通的,黄金比例,润秀气质,那位脸上的确能看出很多亚洲美人的影子。就算有一丢丢像也没什么稀奇。
何唯在凄婉的旋律里纵情流泪。哭痛快了,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相框,A4纸大小,横版。画面上一男一女,穿着白衬衫,胸口各自别一朵红花。背景板也是红色,他父母的结婚照。
九十年代初,化妆技术比较感人,新娘妆更是毁人不倦,所以这样的方式真的是很别致,如今看来,清爽依然,带一点岁月感。
不难看出年龄差,男人肤色略深,浓眉大眼,笑得开怀。女人白皙透亮,嘴角含笑,眉眼间藏一抹迟疑。
所以,故事的开头,便已是“意难平”。
还有一本相册,同样的尺寸。
她翻开,第一张,就是一个小男孩在哭。咧开嘴,闭着眼,眼角挂着小泪珠,头发湿漉漉。身上披着一块围布,理发专用的那种。
哭得非常有感染力,让人想去捏一捏他的小肉脸。
配一行清秀字体:“两岁男子汉,一剪头就哭鼻子,羞不羞?”
下面是一张照片大小的纸卡,淡蓝色,写了六个字,三种字体:清秀端正的“妈妈”,浑厚有力的“爸爸”,还有一个“小熠”,一看就是刚学会写名字,“熠”被放大,每一笔画都很醒目,把“小”衬得小得可怜。
空白处用彩笔画了大大小小的心形,有的涂成实心。
无论初衷如何,也曾是美满的一家。
她又去看那张“哭照”。用手背抹去泪,轻声说:“看在你的份上。”
***
周熠没让自己沉溺于伤感情绪里,他起身上楼,走到放画的那一间。进门时,下意识看向飘窗,然后鄙视了一下自己。
这里有一个柜橱,在悬挂着的衣物背后,还暗藏玄机。他打开暗格,最上面一格,躺着一只牛皮纸大信封。
上面还有几个透明密封袋。
他拿起其中一个,里面有一根头发,长直的黑发,光泽而有韧性。
这是他们“第一次”后,他在枕头下发现的。当时拈起来,绕在食指上轻吻时,似乎还带有她的气息。舍不得扔掉,当然,也因为还带有毛囊。
像他这样自己照顾自己的人,都有一套生存哲学。像动物一样,时刻保持警醒,远离危险,但这并不意味着逃避,有时候还要迎难而上,因为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可在这件事上,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逃避,不愿相信,自欺欺人。
真正在一起后,更是宁愿沉浸在梦里。
是时候打醒自己了。
***
何唯也迎来了她的现实。妈妈回来了。
夫妻之间和和气气,毫无芥蒂,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田云岚回公司销假,但上班时间明显减少,没重要的事就不去,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着女儿,要么拉她去采购,要么帮她整理,为出国做准备。
何唯在内心深处对此很是排斥。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没有半分憧憬,因为还没等投入到陌生的环境里,她最熟悉的一切就已经开始变得陌生了。总觉得她这一走,会失去很多。
她给顾远钧发了条信息。希望他有空去看看周熠。
隔日,顾远钧回复:电话不接,家里锁门。
何唯心里一惊,各种猜想纷纷冒出来。
顾远钧说:应该没什么事,他这人一向行踪不定。但他也问:你们怎么了?
她答:我骗了他。
***
其实周熠只是去了郊外的射击俱乐部。
选枪时又是一眼看到那把AUG,然后选了别的。
射击于他,不仅是宣泄渠道,也是一种调试方式。从混乱状态,回归到理智、精确。目标明确,心无旁骛,是他在很长时期里追求以及保持的一种状态。
回来后,拿到鉴定结果,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紧张,甚至还有一丝丝的退缩。
白他妈调试了。
他鄙视自己的同时,用力撕开信封。结果一目了然,却也令他意外。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五味杂陈,有惊喜,侥幸,更多的是怀疑。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再次打开暗格,又取出一个塑封袋。
这次是何天奎的。
他在何家那几个月,可不仅仅是养伤或蹭吃蹭喝。本来只是取了样本,并没想真去做鉴定。现在想想,如果他跟何天奎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这事可就有点讽刺了。但何天奎的确是间接导致父亲死亡,与母亲的死又绝对脱离不了关系。
他没找错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