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 84 章(1 / 1)

渐渐晨曦微露,照在窗头的高丽纸上,屋里朦胧染上了一层轻浅的微光。

隐约听见铙钹的声响,起先是远的,逐渐明晰,恍在耳畔。她有一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睁眼看,熟悉的摆设和布局,原来没有走远,还在酒醋局胡同里。

该面对的依旧要面对,先前晕乎着,有了一段时间的放松,清醒过来,心立刻又攥紧了。

她吸口气,勉强支起身,丫头正巧送茶水进屋,看见了忙给屋外传话,自己上前搀她坐了起来。沙桐垂着两手进门,躬身往上觑了觑,“福晋……大姑娘醒了?您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她抚了抚发烫的前额,摇头说没事儿。

沙桐见她要下炕,跪在脚踏边上给她穿鞋,边提鞋后跟儿边道:“您是太累了,体虚,太医说让多休息。外头的事儿交给奴才们吧,您在屋里多躺会儿,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奴才再来回您。”

她叹了口气,“这么一大摊子,我撂不下手。你让人弄碗参汤来,我喝了好提提精神。”

沙桐没承办,站在跟前支吾了下,“人参性热,暂且不能喝。奴才给您准备了枸杞银耳汤,您润润肺,去去燥……那什么,您还得多休息,不能劳碌,否则对小主子不好。”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

沙桐干干笑了笑,“您这会儿不是一个人了,您不顾念自己也得顾念孩子啊。十二爷先头听了诊断,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会儿上刑部衙门去了,说您一定惦记师父,路上拐个弯儿把乌师傅请来,您有什么心事,好讨他老人家主意。”

定宜重又跌回了褥子里,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就有孩子了呢!她侧过身,心头茫然,虽有些高兴,但是一想起门板上躺着的汝俭,腔子里又结起了冰。她说:“桐子,我不能留着这孩子,我心里有道沟,太深了,越不过去。”

沙桐耷拉着眉毛道:“您苦,奴才知道。可您不能打小主子的主意。这是您和十二爷的孩子,您二位情投意合在一块儿才有了他,和别人没什么关系。外头乱,让他去乱,您心里得有尊菩萨搁在正中间儿。您仁慈,您把自个儿的位置摆正喽,十二爷和小主子,他俩都没招您惹您,您娘家的事儿,再苦再痛,别带回自己家来。您和十二爷虽没大婚,可你们已经胜似夫妻了。您想想,要不是为您,十二爷能在外头受委屈?”沙桐晃了晃脑袋,“您不知道,庄亲王圈禁后,宗室里人对十二爷意见大了去了,您这儿再挤兑他,他都快冤死了。就昨儿,昨儿有人给醇亲王府送了块牌位,上头写着十二爷的名字呢。您说这帮缺德鬼,十二爷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恨不得弄死他,他在朝廷举步维艰,您不心疼他?”

定宜被他聒噪得受不了,自己琢磨了下,汝俭暂时还没发送,她得留着身子骨办事。或许等一等吧,等过了这个关口再处置不迟。

她伸手把孝帽子摘过来戴上,打帘出去看,东方红云堆叠,转头吩咐底下太监,“丧棚边上腾出地方来,把那些纸车纸马都搬进去,防着回头要变天。”进了灵堂,看供桌上酒菜还是昨天的式样,皱眉叫人撤了,全换新的来。

沙桐在边上愁眉苦脸,这位油盐不进不听人劝,事儿又多,真怕她伤了身子。正着急,门上有人进来,定睛一瞧是乌长庚,忙迎上去拱了拱手,“乌师傅您可来了……”

他要多嘴,被定宜一眼瞪得咽了回去。她瞧见师父,还没张嘴说话,眼泪就扑扑掉了下来。

“成了,别哭了。我昨儿得了信儿,可如今你是有人家的人,我没得传召,不好贸然来瞧你。”乌长庚在她肩头拍了拍,“好孩子,苦了你。人世间不平的事多了,看开些吧!几天没见你,憔悴成这样,师父心里不好受。眼下我来了,多少替你分担些,你用不着样样自己操心。你师哥去顺天府告假,回来一块儿来帮着料理,你得空也歇歇。”

她哆嗦着下颌,过于伤情腿脚站不太稳,得让两个丫头搀着。往厢房比了比手,“早上也没什么好忙的,师父到里间坐会儿。横竖亲戚朋友少,用不着招呼。等晚间大殓了,我心也就定下来了。”

乌长庚回身看了看,“还是让人准备缚仪册子吧,门边上搭个桌子,你们没有亲朋,多的是朝廷官员瞧着十二爷面子来。不早早准备,临了慌了手脚。”边说边上案前拈香,恭恭敬敬祭奠了一番。

师父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必定不愿意舒舒坦坦坐着。他心疼徒弟,能帮衬一点儿,孩子肩头担子就轻一点儿。吹鼓手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没接到调度全闲着等信儿。乌长庚走过去,拱手说:“哥儿几个别侯着了,丧家主事的年轻顾及不到,大伙儿多体谅。眼看快辰时了,那就饮饮场,该动的动起来吧!”

定宜站在檐下,听一支唢呐率先开了腔,尖锐高亢的音调颤悠悠抖到天上去,后面一个接一个参与进去,组成了惊天动地的凄惶。她定了会儿神踅身进去,汝俭躺在那里,除了苍白些,和活着时候没什么两样。

她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民间有老例儿,小殓放三天,是防着人死而复生的。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汝俭没有死,他只是累了,睡过了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她呆呆盯着他瞧,小声说:“三哥,我怀孩子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厉害,这孩子来得不讨巧。你出了事儿,我还怎么和他过日子呀。要不你醒醒,醒了咱们就齐全了,你要是真死了,我往后都好不了了。”

等不来他的回答,她常去摸摸他的手,希望能摸着一点儿温度,可惜每次都是失望。又不是戏台上蒙人,哪儿来那么多的起死回生呢,她颓然跽坐着,眼泪已经流光了,只是撕心裂肺的难过,却也哭不出来。

帷幔一晃,有人打帘进来,她抬头看,是海兰。她心里一急,怕她又像昨天似的,忙站起来拉她到后面厢房里。安顿她坐下,仔细打量她,她倒是不哭了,不过脸色不大好。她挨着她坐下,小声道:“嫂子,家里人还让你来?”

她垂眼说:“我下了保证才让我来,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昨儿乱,尽顾着哭了,也没说上话,咱们说说话吧!”

定宜看着她,她的神情叫人心酸了,两个人对坐着,其实有好些话,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了下才道:“我们兄妹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两天我总在想,要是当初不那么自作聪明来找你,也不会让你再经历一回痛苦。我盼着你和我三哥能团员,可是……”

海兰摇摇头,“你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感激你。至少等了十多年,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他,否则我连他的长相都快记不清了。”她慢慢说,慢慢的有笑容攀上唇角,“其实我等在客栈时,心里很怕,怕看见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怕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好在老天怜悯,他进门的时候一下儿就让我想起从前的场景,他红着脸,还和十五岁时一样。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高兴,他脸皮薄,是我先抱的他。他扭扭捏捏,是我先亲的他。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不害臊,可我真是喜欢他,从他来家里提亲起就喜欢他,一直喜欢了十三年。有时候也问自己,不过见过几回面,还隔得那么远,怎么就心心念念呢。后来大了才知道,缘分虽浅,那也是我的际遇,命里注定我要等他一辈子。现在……我不觉得他是死了,他不过又离开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带上我,所以我还得等他。也许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就又能相见了。”

定宜被她说得啼哭不止,“你不能再等了,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女人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消耗,你不能全花在他身上。趁着还年轻,去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把他忘了吧!过去的亏欠只能等下辈子了,你不能让他下辈子还还不清。”

海兰含泪说:“我就是想让他还不清,这样他就会花双倍的时间陪在我身边。我没法儿嫁别人,嫁了得和别人合葬,他知道了会撒手的。我得干干净净等着他,他来了,不好意思走了,就留下了。”

定宜用力握住她的手,迟疑问她,“那你和他,你们有没有……”

“没有。”她也不显得窘迫,无限惋惜的模样,“早知道这样,我不该让自己留下遗憾。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他心里一直没底,也许时刻准备着牺牲,才没打算越雷池呢。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可以退而求其次,男人太执着,执着得可怕,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爱他的人。”

定宜垂首说:“还是我的错,我把他引回京城来,因为我要和十二爷在一起,汝俭是想成全我,替我正名。”

海兰反过来劝她,温声道:“你不要自责,他同我说过,报仇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也是在等一个契机,借助十二爷的力量替温家翻案。否则无亲无故的,哪位亲王会把十几年前的案子放在心上?”说完了长长叹息,“也是命啊,命里注定有一劫。我就是觉得他太苦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的人活着,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另一部分人呢,也许一辈子都泡在卤水里。没有被痛苦淬炼过的人,世界在他眼里花团锦簇。然而安逸可以安逸得一成不变,苦难却可以苦难出千滋百味。世上没有公平一说,苦尽甘来是美好的愿望,只是愿望,不是必然。

定宜止了哭,眼巴巴问她,“嫂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海兰平静地捋捋膝头的裙门,低声说:“我想去怀柔,那儿有个红螺寺,我们家女眷往年常在那里还愿。远的地方我也不认识,就到那里吧,出家,潜心修行,一辈子替他打醮超度。”

定宜说不成,“你要让我三哥身后不得安宁么?你得好好的,别叫他牵挂着你。”

“他要真的牵挂我,就应该回来。”她忍了半天,终于哭了,“牵挂我为什么不给我托梦?他走得那么利落,他何尝对得起我?”

实在是爱极了,也怨极了,可还是舍不得恨他。定宜一味劝她,“他是被人加害,他自己也不愿意这样。说不定想托梦给你来着,只是自己能力够不上。”

无非新鬼故鬼那一套,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以自解的呢。两个人泪眼相对,哭了一阵方止住,定宜说:“嫂子当真不嫁了吗?”

海兰点头说是,“一辈子只有几十年,上哪儿再去遇见这样一个人?还是不嫁了,说出来没脸,我算什么呢,门儿还没过,就想着要替他守寡。”

“别这么说。”定宜拉了她的手道,“你心诚,不一定非要出家。等三哥的事儿完了,我差人在外头重新置个宅子,你过去散散心。”

海兰有些惊讶,“为什么要重置宅子?你和醇王爷……”

“别提他。”她涩涩道,“我就是恨他,他承诺过要护三哥周全的,结果让我三哥惨死在牢里。我心再大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看见他我就想起三哥,心里刀绞似的。”

海兰惆怅望着她,“别糟蹋自己的福气,这事儿不和他相干,你不能把窝囊气撒在他身上。我的汝俭是没了,你要珍惜眼前人,到底活着不是为别人,是为你自己。”她站起来,朝外头看一了眼,“我这两天不走了,守在这儿直到他入土。往后的路我自己想好了,你就别劝我了。”

她勉勉强强一笑,笑得定宜愈发难受,再要开导她,她抬了抬手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她问下人要孝服,以未亡人的身份穿戴上。旗人姑奶奶的主意大,索家人见了一径摇头,也没有办法。

定宜陪着往前院去,过垂花门的时候看见弘策站在回廊上,想近近不得,想远又抛不下,就那么一脸沮丧地望着她。她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转身往灵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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