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鸟硕大无比,正蹲在花园的石凳上梳理着羽毛。阮绵的脚步声惊动了它,它回过头,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阮绵。一个人和一只鸟的目光交汇能别扭成啥样?阮绵终于无比的确定,这只鸟就是那只鸟。
“小百灵师叔?”
“你这个该死的凡人!”白色的巨鸟顷刻间变成了某个来势汹汹的白衣少年,他跳下石桌,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沙着嗓子吼,“你知道你给瑶山带了多大麻烦吗?!”
阮绵一时不备被他抓住了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身上的伤口也不知道裂开了多少。手里没有剑,她只有拳头,面对这只炸毛的妖怪鸟,她卯足了力气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白翎惊叫一声退后,目光锐利无比。如果目光是刀,阮绵恐怕已经千刀万剐了。
僵持。
片刻后,白翎的神情开始带了一丝怪异,他收起了锐利的目光,眼里开始有些疑惑。目光落到她的手臂上,又辗转到了腿上。阮绵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瞧,才发现裂开的伤口出了血,从刚刚换上的锦衣里面渗了出来,该受伤的地方都在外头留下了血染的红。
白翎不说话,眼里的敌意渐渐散去,最后他挑眉笑了,幸灾乐祸,“受伤了?”
“你不会自己看么?”
白翎跳脚,“低等的凡人你……”
阮绵揉了揉脖子上的酸痛,闷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你这个该死的凡人惹的祸!”
阮绵在石凳上听完了白翎气急败坏地控诉:她带着鲛珠离开之后,大海不知为何上涨了数十丈,淹没了桃花郡上无数个湖泊,瑶山弟子们日日采之的水源被大海吞没了,每日只得把还说用火烧开了,才能取那一点点水汽凝结成淡水引用……可是,整整一个瑶山派的所需要的水又岂是这蒸煮出来的水汽凝结能解决的?
这一切,都是从她离开那日开始的。秦思曾经带人去海里寻找鲛人交涉,离衡却告诉他此事与鲛人毫无干系。
一场不得已的天祭在瑶山之巅展开,所有的瑶山弟子在神祈峰对岸跪拜三个时辰,神树方显大象,在地上用金叶排布了四个字:华邵寻劫。
阮绵不明所以,“华邵寻劫?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白翎咬牙切齿,“那是你这个该死的凡人!你还说也许不是你,本座当初就该一把火把你烧了!”
“……”
阮绵茫然无耻,却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天劫这种东西,她区区一个凡人能怎样?她也担心桃花郡,海水上涨数十丈……秦思他们会如何?师父呢?
“师尊……天宫、天宫怎么样?”
白翎翻了个白眼,吐出三个字,“淹不了。”
“那你这次来……”是来抓我回去的宰了祭天的?
白翎久久的沉默,最后不情不愿地从喉咙底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助你了结凡间事然后带你回瑶山修行再查看你身上有没有办法破解天劫。”
“什么?”
“你这个卑劣的凡人!”
“……”
殷妃在午后归来。
这个殷妃,阮绵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夏日采来的送到娘亲的莲蓬那儿。夏日炎炎,那个漂亮的莲蓬里挖出来的莲子散发着阵阵的清香,被小小的凤临急匆匆塞进的嘴巴里,最后气得半个月没有搭理她。
可是,她也是妃嫔中唯一受得了她的坏脾气的,也是妃嫔中唯一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她太温善,温善得乖张的小凤临都欺负不下手。
殷妃进花园的时候白翎早就隐蔽到了花园深处,阮绵心跳纷乱,冲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却惹得她红了眼圈。她急匆匆拖着裙摆到她跟前,一双眼里水盈盈的,目光里透着震惊和疑惑。
她说:“刚才见了只是有点像,洗干净了先这么像……”
阮绵不敢动,呆呆站着任由殷妃的手在脑袋上摩挲了很久——她的手是暖和的,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触碰到这样的如同娘亲一样的人了……
“孩子,你叫什么?”
“我……”她轻声道,“我叫阮绵。”
殷妃擦了擦眼泪,拉过她的手,“跟我进屋。”
殷妃素来念旧,屋里的事物几乎没有变化。她坐在雕花藤椅上拿着手绢儿擦了许久的眼泪,对着她招招手,“姑娘,我看看你伤口。”
阮绵犹豫了片刻,慢慢踱步到了她身边。屋子里的宫婢们早就被屏退了,她在殷妃面前缓缓掀开了衣服露出了肩膀上的伤口。片刻后,她想把衣服穿回去,却被殷妃拦下了——她轻轻把衣服往后拉了一些,呼吸忽然顿了一顿。
“穿好衣服。”
“哦。”
殷妃叫来了守在门外的宫女,小声耳语了几句。少顷,太监们端来了一道道糕点,一字儿排开在了桌上。阮绵看得眼睛发直,这些糕点五颜六色香气芬芳,玲珑糕,玉叶酥,荷蓉片,每一盘都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口味。她直勾勾看了一会儿,在殷妃的目光示意下拿了第一块塞进了口中,霎时被香甜无比的沁香包裹。
直到第三块下肚,她才依稀想起,记忆中的殷妃似乎不爱甜食,这才有了小时候拐着她吃生莲子这样的事,可现如今怎么上的都说她幼时爱吃的甜点?
“许多年前,宫里有个李御厨,是一等一的甜点好手,名满江南。”殷妃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先帝有个宠爱到极致的女儿,她素来爱甜食,故而先帝特地派人请了这江南的糕点名厨。”
一块玲珑糕被咬了一口,拿着糕点的手却僵住了。
“这糕点厨子原本天天有活儿,自从五年前一场意外,他就清闲了不少。今天这一餐是他这个月的第一顿成品。味道如何?”
阮绵怎么都咽不下去口中的玲珑糕,殷妃目光灼灼,她只好含混着点头,心中却警钟大响。
殷妃轻道:“那,与五年前相比呢?”
阮绵手里的玲珑糕掉在了地上,原本有些红润的脸色白了些许——她终于还是认出来了……殷妃于她,如同第二个娘亲,燕桓不曾确认她的身份,可是殷妃却认了出来……
她站在殿上唯有无措,面对着殷妃的目光只有躲闪——她认出了她,可她能如何?她是不可能对殷妃做出什么让她说不出口的……
阮绵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低着头闷声不响。片刻后,一股沁香伴随着温暖把她包裹。殷妃轻轻拥住了她,在她的脑袋上叹气,“你四岁那年曾经被太子推进抽干了水的荷花池,肩膀上后面留过一道疤。我与你娘亲担心先帝追查为你树敌,故而瞒下了。”
殷妃的眼圈渐渐泛红,似乎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她说:“凤临,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回来呢?”
凤临二字,陌生如同隔世。
这最后一层的纱障,终于还是被撕破了。
她俯下身捡起了方才掉落的半块玲珑糕,沉默地放到了桌上,原来不仅是手臂,她连指尖都已经僵直。
那一日,李御厨的糕点的芳香一直弥漫在屋子里。阮绵在这甜腻的房间里呆呆站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才终于认了命,小声对殷妃请求:能不告诉他吗?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偿了命,剩下的恩恩怨怨等她百年之后再到阴曹地府去和父皇娘亲清算。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兄妹血亲这层关系曝露在光天白日之下的时候,活生生地把它撕裂……
殷妃却只是摇头叹气,她说,凤临,你以为陛下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只怕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
“那还有两成……”
殷妃叹息道:“还有两成,就是我和李御厨。凤临,晚了的。”
从你踏入这宫闱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晚了,无力回天。
阮绵被软禁在风华宫里的第一夜,她趁着夜色悄悄到后园里找白翎。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救她了,可是她在后园里里外外翻了无数遍,还是没能找到那只鸟的踪影。自从白日殷妃打断他躲藏起来之后,他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百灵鸟?”
“鸟师叔——”
“师尊?”
无论哪一种称呼,他都没有一丁点动静。既然那只鸟已经不在,那她能靠的就只有自己。与其在这风华宫里软禁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来的旨意斩立决,还不如赌一赌。
夜晚的守备比白日要森严,但是风华宫却是她打小玩熟的,好在殷妃念旧不爱更改宫中设置,宫里的墙哪边低矮哪边松动哪边的花儿会结果,她都一清二楚。她知道,在这宫里的西面有一扇小小的后门,虽然平日里是用锁链锁着的……但是,如果硬要用蛮力砸,还是砸得破的。
虽然,那道后门连接着的并非是自由,而是长长的通往一座废宫的回廊。若干年前宫中传闻那儿闹鬼,故而直接从风华宫开始就锁了一切通道。
那儿当然没有鬼,小时候她就已经偷偷溜进去过。更甚者,五年前的那场血光中,她就是从那儿逃出宫的……
她找了个机会敲晕了随行的宫女,又从后园找了块石头贴身带着,一点一点靠近了那道门。
门是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