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原本是一名武僧,因犯了杀戒被逐出佛门,转而凭一柄戒刀在江湖上闯出凶名,后来被玄冽收伏,成为其最得力的打手。
两年前,赵二听从玄冽的指派驻守到东州城中,时而会离外出完成接到的杀人任务,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就留在北城郊的一处宅院中闭门不出。
这些信息都是自魏一处得来的,玄霜知道赵二的住址,虽然他第一次来东州城,完全不认路,但只要将神识全部放开,半个东洲城的情况便一清二楚了。
玄霜很快来到赵二的住处,此刻他正站在赵二家宅的屋顶上,看这位光头壮汉在院落中演练刀法,手中挥舞的雪花镔铁戒刀虎虎生风。
只看了一会儿,玄霜就觉得这套刀法乏善可陈,再加上赵二动作太慢,随随便便就能找出无数漏洞来。他不耐烦再看去,脚下微微施力,踏碎了一块瓦片,清脆的声响在这夜晚中尤为明显。
赵二闻声立即收招,循声喝问道:“是谁?!”
玄霜做出偷窥被发现的样子,转身就跑,为了引赵二追来,还特地将速度放慢数倍,表现出轻功不济的模样。赵二果然上钩,持刀紧追不放。
一刻钟后,玄霜进入事先勘探好的场地——东州城外的一片小树林中,这才停下脚步,又过了好一会儿,赵二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站在原地喘匀了气儿,赵二把戒刀当胸一横,大声喝道:“哪儿来的小贼?竟敢到你赵爷爷家撒野,今日就让你有来无回!”话音刚落,便操起戒刀劈头盖脸地砍将过来。
玄霜手握剑鞘,用剑柄轻松架住刀刃,抬眼直视赵二,咧开嘴角森森一笑:“你可认得我?”
赵二这才定睛去看玄霜的脸庞,随后嘿嘿笑道:“爷爷才不认识你这丑鬼,大晚上的还想吓人不成?你当爷爷是吓大的不成?”说着后撤半步,戒刀斜着就砍了过来。
就听“嘡啷”一声,玄霜一翻手腕,毫不费力地就把刀身格挡开来,“你还记得八年前在玄真山庄做下的好事吗?”
赵二闻言脸色突变,收刀转为守势:“你是……”突然眼睛一亮,“是了,你是逃进‘鬼狱’的那个小崽子!”
“记得就好。”玄霜将“流火”赤红的剑身缓缓抽出剑鞘,“死了也不用做糊涂鬼了。”
“哈哈哈!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
嘲笑的话语刚说个开头,就见一道红光闪过,赵二的头颅与脖颈突然发生了细微的错位,渐渐地,错位越来越明显,最终那颗光头斜斜地滑落坠地,在落到地面的瞬间,头颅的眼珠还转向仍在站立的躯干。紧接着,切面光滑的脖腔中喷溅出大量的鲜血,尸身随即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与头颅躺在一处。起初如喷泉般汹涌的鲜血这时也显出后继乏力来,很快便变成一股一股的血色溪流,在尸体下汇聚成一摊红色湖泊。
“贤侄的身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一直藏身在暗处的沈兴慢慢走了出来,观看了赵二死亡的整个过程后,他现在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两眼发直,表情木然道,“就按贤侄的计划行事吧。”
玄霜没去看赵二的尸首,而是取出一方素帕,仔细地擦拭着一点血迹都没沾上的流火剑。“赵二的头颅还请沈叔叔帮忙处理妥当,三个月内不能腐坏。”说话间,玄霜已将素帕收好,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剑身,“这可是要送给我那二叔六十整寿的贺礼呢。”
收剑入鞘后,玄霜留下沈兴一脸厌恶地看着头身分家的死尸,独自离去了。
玄霜的步伐十分稳健,然而当他估算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沈兴目力所及的范围时,身形速度逐级提升,到后来简直脚不沾地一路狂奔。当他再次进入到一片树林中时,这才停下了脚步——此处是南城郊的树林。穿过偌大的东州城,玄霜只用了半炷香的工夫。
放出神识将树林整个扫视了一遍,玄霜确定方圆数里内只有他这一个活人之后,整个人像散架了似的,他靠在一棵不认识的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这点运动量对玄霜来说根本算不得一盘菜,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但他现在却脑子阵阵眩晕,胃里泛着恶心,两眼发花,耳朵嗡嗡直响。
“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这些感觉纯粹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玄霜好歹对自己的身体还有正确的认知,他苦涩地想道,“就算事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就算是为了报血海深仇,就算我的武功已经可以秒杀当年的仇人,但是……”
但是玄霜骨子里还是那个在法制健全的民主社会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年轻人。
尽管曾经遭人歧视、排挤,无法融入社会,可这些遭遇并没有扭曲他的心灵。他很喜欢那些快意恩仇的武侠小说不假,也时常沉浸其中,但虚幻和现实玄霜还是分得清的,他坚信,在现实生活中,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要交由相应的机关依法制裁。生命是无比宝贵的,个人没有权利任意剥夺其他人的生命。
可是来到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曾经的虚幻变成了真实,想要复仇,就只能亲手杀戮。
这八年来,玄霜全副精力都用在修习中,但也没忘了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每当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玄霜都反复对自己说:
我要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是给我的父母、给玄真山庄上上下下枉死的近百口人复仇,没必要产生负罪感。
不久前杀死雪山银熊并亲自剥皮时,玄霜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还以为已经能够适应血腥了,可当刚才看到赵二在流火剑下尸首分离,他这才发现自己远未准备好。
“如果师父在就好了。”
玄霜口中喃喃着,可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顿时羞臊得不能自持。
“不能因为壳子太嫩就真把自己当未成年啊!你要有担当!知道什么是有担当吗?就是要能承担责任,要有魄力!有担当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基本要求!!还想着像上辈子那样逃避到孤儿院里吗?!遇到什么问题就想着找师父撒娇和钻沙堆的鸵鸟有什么区别?另外鸵鸟受惊吓就把脑袋埋进沙堆里是没有经过科学证实的你就别糟践鸵鸟了好么?!……”
在心中好一顿发飙,玄霜释放出了不少压力,感觉好受了许多,他后背贴着树干慢慢地向下瘫滑,最后靠着大树根部坐在地面上。
将流火剑贴在胸前,玄霜双手环膝,脸颊贴住冰冷的剑鞘蹭了蹭,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现在时值深秋,又是午夜,玄霜身体感觉不到冷意,但在耳边时不时响起的瑟瑟风声,以及偶尔落到身上的枯叶,却让他无端生出几分凄凉。
然而过了没多久,玄霜就觉得愈发暖意融融起来,和现在凄风苦雨的心理状态分外不符。
“是师父吗?”
玄霜未及睁眼便放出神识笼罩住整个树林,然而并未见到一点红色。他抬起眼帘,就见东方连鱼肚白还没泛起来,墨蓝色的天穹上,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星子闪烁着银色的冷光。
明明四下无人,但他在此刻却感觉心下安稳,就好像跟随在师父的身边……
玄霜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流火剑,疑惑道,“不会是因为你吧?”话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虽然你名字叫流火,但又不能真的冒出火来——看来还是错觉吧。”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刚才那些自怜自艾的情绪似乎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暖流尽数驱散了,玄霜心里安定了许多,索性伸展开两条笔直的长腿,将流火松松地搂在怀里,再次闭上了双眼。
很快的,玄霜睡着了。
微微的鼾声响了有一阵了,焱颜这才现出身形来。
早在玄霜坐上沈兴的马车时,焱颜就没离开他超过十步。与沈兴在密室中商谈复仇计划到杀死赵二,玄霜的种种她都瞧在眼里。虽然还是有不足之处,但总体来说,徒弟的表现让焱颜心生赞许。
然而当她跟着玄霜穿过整个东洲城进入这片南城郊的树林里,听到那声“如果师父在就好了”的呢喃时,焱颜这才发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问题:玄霜之前被保护得太好了,尽管有过残酷的经历,但他并未真正习惯杀戮。
看着徒弟跟流浪猫似的窝在树根底下,把流火剑看成救命稻草紧紧地搂着,焱颜真的很想如往常那样,将落寞中的小孩拥在怀中好生安抚一番——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今日此关难过,他日来到修真界中,岂不沦为他人刀俎之物?”然而转念又一想,“若是不能保爱徒平安,吾有何面目为人师?”
这边厢自己纠结不下,那边厢玄霜以秋风落叶枯枝为背景,显得越发可怜。焱颜终于看不过眼,一晃身来到玄霜身边靠树坐下,将自己的气息略略释放出些许。这招效果着实明显,眼见着徒弟情绪缓和了许多,而后更是安然成眠。
下山以来的这些日子,徒弟在人前一直扳着面孔,现在终于在睡梦中放松了眉头,嘴角也不再抿得紧紧的了。焱颜见此不禁心生怜惜,恰好一片枯黄的叶子被秋风吹过来,即将降到玄霜的眼眉处,她手指微动,落叶水平移动了几寸的距离,随即飘忽着落到地面上。
焱颜就这样看着玄霜的睡颜守了一夜,未曾让一片叶子搅扰到徒弟的酣眠。当太阳升起时,眼见着玄霜要醒过来了,她这才将气息彻底收敛,同时隐去身形。
然而当玄霜睁开双眼时,焱颜发现了自己的一处疏漏,但现在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寄望于徒弟粗心大意注意不到。
“这些天来头一次睡得这么舒坦。”玄霜大大地抻了个懒腰,又擦去眼角溢出的眼水,“就跟在山上似的。”
接着他随意整理了一下衣物,可能是看到黑色法衣不仅没有一丝褶皱,连半点尘土都没沾上,玄霜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多做停留便持剑离去了。
焱颜看着徒弟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瞅了瞅地上那整齐地圈了个人形的落叶,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生出怒意来:“居然丝毫未曾察觉异状!着实笨拙!待回到修真界,一定撵这蠢徒出去好生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