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朱雀长街,整整半天三个时辰下来,吕珠嗓子腿都跑断了,由始至终没有一间当铺愿以重金典当瑕疵的珍珠。
大约是年代久远且历经颠沛流离,这颗二十四分重的珍珠反光极弱,表面珠体甚至不能清清楚楚照见人的面孔,纵贯珠身的条纹裂痕更是令珠体看起来极其粗糙,很不雅致。
吕珠觉得难过,不是无法典当珍珠,而是为表姐梁洛纱左一句“洛阳乡下”右一句“寒门破落户”的讽刺而倍感伤心。
未婚夫携酒家女逃婚丢给她一屁股赌债之后,各种粗俗卑劣的流言蜚语她不是没听到过,也不是没偷偷躲在被窝里气哭过,然而,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却从未像今天从自家亲表姐口中听到讽刺之言来得更震惊,更锥心。
越想越难过,吕珠不禁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那颗破损的珍珠,往硬土地一掷!
“咚”的一声响,已有瑕疵的珍珠再度裂开一道细细的缝。今日恰是灰蒙蒙的阴天,珍珠在黯淡光芒投射下显得愈发品质低劣。
俗话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吕珠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泪眼,抬起腿就决定往长安城门方向而行。
可是,还没迈出几步,吕珠忽然弯下腰,一脸痛苦的捂住腹部。
这几日着急赶路,一路跋山涉水全凭双脚,布鞋都走破了两双,膳食一类更是曾好好享用过。方又耿耿于怀表姐的言辞,想必急火攻心之下肠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痛不是病,突然痛起来甚是要命。
不多时,吕珠已是额头冷汗涔涔,只能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朱雀街巷寻了处人少的僻静角落,也顾不上地面肮脏,撩起衣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痛,实在太痛。
没过多久,吕珠承受不住一阵比一阵可怕的痉挛之痛而开始浑身哆嗦,体力不支一个前仰从石阶摔下,摔滚在硬邦邦的地面倒,可怜的她,连发声求助的气力都没有便昏死过去。
人来人往的朱雀长道,谁也没有留意到,此时一处僻静的墙隅,有一位身形瘦削衣衫破旧的姑娘晕厥在地。
更没人注意到,一颗被弃之于尘土的破珍珠,竟缓缓滚向这位晕厥在地的姑娘。
如有灵性,这颗珍珠沿着姑娘的脚部慢慢地沿上游移,经过双腿,腹部,胸口,面颊,尔后在姑娘发紫的唇瓣边轻轻转动半圈,再然后不急不缓的,从容不迫的,滑入,伊人唇中。
霎时,一道白光从吕珠身体中悄无声息的散出。
……
*
入夜,月光皎皎。
“青柳,你说气人不气人!”
“夫君他真是越来越偏心!明明是我候在城门迎他回京,他倒好,见面了也不与我亲近亲近,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就往二房那小.骚.蹄.子的屋里跑!”
梁洛纱将后脑枕在宽大浴桶,忿忿不平地闭上眼眸,不情不愿的把自己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娇声呵斥。
忽然想到长时间浸泡热水有伤肌肤,梁落纱唇角一撇:“唔……水温,太烫了。”
青柳立刻道:“小的这就去提凉水来。”
“咚咚”脚步声,又快又急,片刻消逝在内室之外。
梁洛纱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水带来的放松之感,也就这么一会会的功夫,轻细窸窣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梁洛纱犯懒,没睁开眼眸。
脚步声骤止。
梁洛纱心底咦了一声,不急不缓睁开眼,意外的瞥见一道纤细的白衣人影,如鬼似魅,不声不响地伫在内室一处阴暗的角落。
心脏,猛的一瑟缩,梁洛纱的嗓音登时变得尖锐起来:“表妹?!”
睁大眼睛仔细看,没错,确是吕珠。
令梁洛纱诧异的是,既不知她何时进来,也不知她如何进来。与先前不甚客气将她撵出裴府时相比较,当下的她脸色过于苍白,少了血色。
吕珠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安安静静地伫在角落,面孔如笼着一层薄雾,令梁洛纱看不清她的神色。
梁洛纱蹙了黛眉:“表妹,你怎么了?”
宛如对牛弹琴,吕珠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梁洛纱抿唇弯出一抹不以为然的哂笑:“傻表妹,你还没走?怎的,一颗破珍珠无法满足你?”
“破珍珠”三字令吕珠瘦削的身形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带动其衣带飘飘,显得整个人似大受打击摇摇欲坠。
梁洛纱懒得去瞧这位又丑又笨的乡下小表妹,重新闭上眼,享受热水与花香的沐浴。
或许是今天为了恭迎夫君返回京城而起了个大早,彼时虽然才入夜,浸泡在热水之中居然觉得四肢软绵无力,颇感疲惫。
就在梁洛纱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似是要睡过去的一刻,浑身上下皆沉重的她听见了一声极低极细的笑,再然后,是一声幽幽怨怨如泣如诉的叹息。
这一道叹气绵柔哀婉,仿佛带了一种慑人心魄的魔力,让梁洛纱胸口之中立刻浮涌出无尽的哀伤。于是,她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开始是啜泣,慢慢地变成抽泣,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嚎啕大哭?梁洛纱浑身一震,登时如从噩梦中惊醒,立刻睁开眼——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呂珠,却是贴身丫鬟青柳。
与平日里处处阿谀奉承之态全然不同,此时的青柳眼中布满了惊慌失措。
梁洛纱目瞪口呆的盯着青柳,徒然的张了张嘴,嗓子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柳扶着梁洛纱的头,急得大哭:“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梁洛纱心中一阵恐惧一阵莫名,很想开口说些什么,青柳却猛的甩开她的手,拔腿就往门外跑,边跑边扯开喉咙嘶喊。
“来人,快来人!夫人疯了!疯了!”
疯了?
谁……疯了?
梁洛纱愣住,然后无比缓慢的低下螓首,朝洒有众多花瓣的水面投去惊疑的一瞥。
一个赤着上半身,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
一个歪着脑袋,鼻涕水泗流,眼眶不断涌出血与泪的女人。
正对着她,嚎啕大哭。
*
同一时,同一刻。
幽柔的月光透过阡陌的树枝,在朱雀长街上一处酒铺的青布招牌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印记。酒招上斗大的“醉仙居”三个字,在夏季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摆。
“哈哈,你输了!罚钱!”
裴承秀坐在长凳,隔着黄花梨木桌跷起二郎腿,眯着细长眼眸,笑嘻嘻朝她对面座中的男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