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裴府堪称鸡飞狗叫,乱成一团。
裴承秀被程咬金所伤之事迅速传入宫中,惊动了皇帝。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当即指派内官前往裴府邸探视,于是,内官刚入裴府便见到了这么一番乱如麻的景象——
闺房之中,躺在床榻上的裴承秀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呼吸将断不断,仿佛是回天乏术。
右仆射裴寂坐在爱女病榻一旁,掩面悲泣,悲痛得不能自已。
禁卫大将军裴法师怒发冲冠,不断高声咒骂,把程咬金一家老小二十八口悉数问候了一遍。
至于奴仆丫鬟什么的,更是跪了满满一屋;连把脉问诊的群医,也一个个束手无策,面色如土。
内官左手捧卷、右手执笔,速速写下一行纪要,这才鼓足勇气朝病榻瞅了一眼,仅仅一眼,随即慌忙转过脸,再不敢多看。
裴承秀的胸口插着一柄泛着寒光的钢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斑斑血迹。
内官发出一声哀叹,犯起愁来。
虽说是皇帝下旨派他过府探视,显而易见的是,皇帝老人家并不知晓裴承秀伤得如此严重。
若立即赶回宫并向皇帝陛下据实禀告,依照尉迟敬德被处以杖刑的先例,程咬金这回或许不仅仅丢了官职,还有可能丢了性命。如此一来,他极有可能得罪程咬金的靠山,秦王殿下。
莫看秦王李世民只是一位亲王,他四方征战屡立战功,前不久刚被皇帝擢升为天策上将,赐洛阳天策府,府邸官阶品制皆仿东宫殿,实不宜开罪。
可是,若不据实禀告,万一裴承秀真的断了气,得罪的不仅仅是右仆射裴寂,还将得罪裴寂的后台,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这二位殿下……哎,齐王也就罢了,太子可是将来的天子,开罪太子无异于自掘坟墓!
愁啊,真愁。
正当内官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门童这时急匆匆来报,太子殿下、秦王殿下、齐王殿下登门拜访!
说曹操,曹操到。内官这会儿不再心急如焚,眼看着裴寂这会儿擦干眼泪上前迎接三位殿下,裴法师亦停止破口大骂转换成毕恭毕敬的态度叩拜三位殿下,内官索性怀揣着一颗谋定而后动的心,躲在一旁看起热闹来。
一位发束黑玉冠者、著紫色大科直裾宽袍的男子最先步入闺房之中——此男子五官丰神俊朗,精神饱满,气质非凡,便是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环视房中,仅见裴寂、裴法师二人向他叩拜,独不见裴承秀,神情一凛,慎重道:“裴老万勿伤心,本王携神医前来,可为承秀一治。”
接着迈入房中的男子相貌堂堂,年纪稍长,便是本朝太子李建成。李建成墨发束羊脂玉通天冠,著一袭赭黄弁服,腰佩双瑜玉,脸上是倨傲的神色。
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李建成的目光睨向众人,一番仔仔细细巡视过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裴承秀,眼底立刻少了一分不屑,多了几分震惊与担忧。
最后不急不忙进入房中的男子年纪最轻,相貌亦略逊于前二位,便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不著冠冕衣裳,似乎极不在意当下的庄重场合,仅著墨绿圆领袍衫,幞头纱帽。他步入房中,环顾一周,见李世民竟已在列,微抿的唇立刻勾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三王素来不睦,除了朝堂,否则很难有机会可以聚集三王于一处。裴寂表面上依然垂泪伤心不已,心中却亮如明镜,若非爱女被程咬金重伤兹事体大,秦王岂会纡尊降贵移驾此地。
于是,裴寂拭了一把老泪,回复道:“秦王殿下,老朽膝下虽有二子二女,却独偏爱承秀幺女。老朽无能,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始终不能劝诫爱女一改舞刀弄剑的坏脾性。今日之事,实不能怪罪于他人,是爱女福薄命浅。”
“右仆射大人此言差矣。若您老的子女都福薄命浅,只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皇子们都得各个小心翼翼,唯恐哪天不留神被天策府武将一刀夺命。”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岔言,面色似笑非笑瞥向身旁不发一言的李世民,“二哥,你府中的武将可谓神功盖世,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李世民淡淡的看了李元吉一眼,冷然道:“四弟不必危言耸听,程咬金看似鲁莽,实则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李元吉闻言,眼中泛出讽刺的锋芒:“二哥护犊之心可谓昭然若揭!亏得本王提前传唤酒馆掌柜,才将血案之事的来龙去脉盘问清楚——程咬金当众辱骂裴承秀为‘贱妇’,并命其‘速速滚出来受死’!程咬金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二哥打算装聋作哑?”
李世民遭到证据确凿的质疑,脸色登时变得难堪:“本王……”
“够了!”太子李建成面色阴沉打断李世民,“目前救人要紧,秦王若要起争执,大可与齐王出去争执,不必再此喋喋不休打扰群医诊治。”
李世民的喉头上下翻滚,双唇紧抿,再不发一言。
太子李建成将目光投向裴寂,发问道:“裴老,孤王见秀秀危在旦夕,何不速速取出插入她胸口的宝刀?”‘秀秀’二字是裴承秀的小名,李建成一时口快唤出,浑然不自察。
一提到爱女心窝被刺入钢刀,裴寂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此剑深及经脉脏腑,又接近膻中死穴,若冒然拔刀,只怕爱女就此一命呜呼,与老朽天人永隔。可若不拔剑,爱女她气息奄奄,恐怕亦活不过今日。”
李建成听罢,愤怒的目光投向病榻旁的群医,道:“尔等一个个再无其它良方,惟有让秀秀卧榻等死?!”
群医面面相觑,见太子殿下发如此大火,皆露出胆颤心惊之色,纷纷低下头颅。
李建成见此状发出一声嗟叹:“尔等庸医推诿不肯献计医治,无外乎一旦拔刀致人死,恐将背负罪责。也罢,尔等不必计较秀秀生死,只管大胆献计,孤王一概免责。”
听到太子如此承诺,群医们暗地长舒一口气,当即有一位医官迈上前,朝李建成行礼道:“太子殿下,并非微臣不敢尽心为裴姑娘医治,只是裴姑娘伤势太重,流血过多,不便冒然拔剑。待会儿微臣先以匕首割开裴姑娘衣衫,以求宝剑从血肉之躯拔出,可若万一在拔刀过程中裴姑娘提气不足……”言尽于此,医官犹豫片刻才道,“还请右仆射大人节哀。”
裴寂正欲表态,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再度岔出一句:“拔刀之人选,可有定论?”此话既出,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皆抬眸看向他。
医官愣了愣,道:“自然是由微臣拔刀。”
李元吉眯起眼眸,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摇头,啧叹:“见你满头白发,怕是不满七十亦六十有余。姑且不论你老眼昏花,万一你不慎失了手,该如何是好?”话罢,李元吉斜斜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屡次平定突厥之乱,历经刀枪剑戟。倒不如由你拔刀,也可谓轻车熟路,举手之劳?”
李元吉自知提议颇有几分歹毒,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裴承秀的生死。他唯一在乎的是,李世民拔刀时裴承秀果真一命呜呼,他便有了充足的说辞在父皇面前痛斥天策府罔顾人命,力劝父皇撤去天策府。
李世民岂会不察李元吉的用意,然而,一贯能言善辩的他在这一刻找不到推诿之辞。他自幼习武,一贯善战,若于众目睽睽之下断然拒绝李元吉的提议,大有罔顾裴承秀性命之嫌。若此事传到父皇耳里,或将再造隔阂。
裴寂这会儿也左右为难。他纵横官场数十年,一生左右逢源,老奸巨猾,早就将齐王李元吉的心思摸得个清清楚楚。
不拔刀,万一失去爱女,他也不想活了;可若拔刀,他又不愿由秦王李世民亲自动手,只因他曾在皇帝跟前数次中伤过秦王,万一秦王有什么私心,在拔刀过程中罔顾爱女的生死,他亦后悔莫及……这会儿,裴寂悄悄打量太子李建成的面色,见李建成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愈发心塞不已。
就在众人各有盘算沉默不言之时,一道清冽的声线打破寂静:“秦王万不可纡尊降贵,微臣愿代为之。”
话音未落,病榻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步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此人丰姿英俊,著一袭白衣,衣襟处沾有道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出尘脱俗之气度。
裴寂仅看了一眼,便认出对方即是与张士贵一同护送裴承秀回府的大善人,欲开口询问,却见此人神情庄重朝向三王行叩拜礼:“微臣李淳风,见过三位殿下。”
这个人,居然是李淳风?裴寂暗暗吃惊。
待李淳风起身,李元吉挑眉朝李世民冷笑道:“还真是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见天策府的人。二哥,你府中这位李淳风可是出了名的未卜先知。有此能人异士相伴,难怪二哥征南战北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世民被讽刺惯了,不愿再与李元吉针锋相对,倒是一旁的李淳风面色平静淡淡道:“世人对微臣误会颇深,微臣在天策府钻研天文、数术、阴阳历法,而非无所事事打卦测字。至于秦王殿下,从不近庙宇,更无论信奉鬼神之说。”
李元吉微微讶异,将目光从李淳风身上收回,不怀好意冷哼一声道:“裴家姑娘乃千金之躯。你一介文臣,若由着你来拔刀,未免显得二哥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李淳风从容道:“微臣不才,早年经刘文静推荐,入秦王麾下为谋士。起兵反隋经五载,刀光血影之事,自然不在话下。”
刘文静?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裴寂这会儿险些沉不住气。
李元吉沉吟,片刻之后放声大笑道:“二哥府中这位李淳风贤士,既忠心耿耿,又文武双全,本王甚为欢喜。不知,这位贤士可曾娶妻?”
此话既出,秦王李世民的神色为之一变,几次张嘴欲言,终保持沉默。
见状,李元吉得意道:“二哥沉默不言,便知李淳风尚未娶妻。方才医官已言,拔刀之时,裴承秀的衣衫将被割破,如此一来她洁白如玉的身躯或将暴露于人前,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有损裴府千金的名誉?”
这不行,那也不行,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李世民此刻按捺不住满腹怒意,针锋相对道:“四弟你言辞冗多,究竟有何图谋?”
“好说,好说。”李元吉嗤道,“若李淳风拔出宝刀之后,裴承秀幸而不死,本王便做个媒,将裴承秀作为义妹,下嫁李淳风为妻。同时,本王亦愿意向父皇上书求情,看在亲家一场,免去武将程咬金伤人之重责。
话说到这份上,李元吉微微一停顿,朝太子李建成、裴寂投以一个含义叵测的笑:“当然,若宝刀拔出之时,裴承秀一命呜呼,本王则发动群臣,弹劾天策府!亦将恳请父皇,当庭杖杀程咬金,以儆效尤!”
李世民听得一怔。
太子李建成在此时渐渐舒展了眉宇。四弟李元吉可谓用计巧妙,若裴承秀活,李淳风娶裴承秀为妻,秦王身旁便是少了一位忠贞之士、多了一道眼线;若李淳风不愿娶妻,裴寂自然面子上挂不住,皇帝亦会加深对李世民的误会,更生嫌隙。万一裴承秀撒手人寰,程咬金命途多舛,天策府或被撤,相当于斩断李世民在军中的根基!
这一招颇狠毒,却行之有效。
只是可惜了秀秀,不死则已,若活,则要嫁给一位陌路人。
太子李建成只觉一股不悦袭上心头,一时间心浮气躁,语调紧绷质问李淳风:“如齐王所说,你意下如何?”
原以为李淳风或有犹豫,岂料他微微一思索,竟朝秦王李世民淡然一笑,道:“微臣只在乎裴姑娘的生死,并不在意其它琐事。”
李建成愣住。
李元吉听罢,抚掌哈哈大笑:“甚好。那你速去准备,能不能救回裴承秀,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