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盏茶时分,裴承秀来到了李淳风的私宅。
李淳风的私宅制式与贵族宅邸的制式很不一样,譬如正门,放弃采用奢华的鸟头门形式,而是一道精致好看的垂花门。
入了垂花门,四合院式的宅子并没有华而不实的山岩溪池,院落纵深三进,以正门、前厅、后院为中轴线向南北两侧展开,共有十六间游廊厢房。
裴承秀先被安排去了北边最后一间厢房,待推门而入,居然是一间浴室。
这间浴室似乎专供宾客使用,不设浴房,在地上砌出一个青铜镶边的浴池,池底有暗渠接引药浴五香汤。
裴承秀看了看五香汤,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生出一丝好笑。
五香汤,即浴汤含有荆芥头、零陵香、白檀香、兰香、木香等五味中药材,有驱晦除污及芳香身体之功效,属于道派养生术。
裴承秀从来不在衣食住行方面太过的讲究,甭说五香汤,连花瓣浴都没泡过几回。当然,她之所以不讲究,也是仗着天生底子好,不必勤保养,依然能维持肌肤光泽细腻。
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裴承秀脱下外袍,褪去中衣,除了兜衣亵裤,一.丝.不.挂.地踏入汤池。
彼时药汤氤氲,蒸得人暖烘烘亦四肢软绵无力,裴承秀搓揉几下臂膀,洗涤身子,没多久,眼皮沉重,感到很疲倦。
本打算强作精神,转念一想反正是李淳风邀她对月饮酒,裴承秀也就不着急了,索性脑袋倚着池壁,让身体慢慢地沉入热水中,酣然一梦睡过去。
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裴承秀醒来时,皮肤都泡得皱了。
刚从池子里出来,裴承秀看了一眼光溜溜的身子,不禁苦恼了。她没有替换的衣裳,也不见任何丫鬟侍女来伺候,估摸着李淳风或在煮酒,她不得不用浴巾遮住身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偷偷摸摸打开一道狭细的门缝。
小脑袋环顾四周,目光注意到一个翡翠玉雕莲纹托盘置放在台阶处,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新衣裳。托盘旁侧,还有一碗早已凉透了的姜汤。
咦,莫非李淳风来过?
……哼,谅李淳风也没胆子走进浴室!
裴承秀略有所思的盯着姜汤,嘴角微微一抿,碧藕般白皙的手臂探出去,抓起新衣裳。
*
少顷,裴承秀神清气爽地步了出来。她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终于,在南边最后一间书房见到了李淳风的背影。
李淳风换了一袭素白锦锻衣袍,伏案而坐,执笔在一册书卷上写字。他的神情非常专注,全部的心神皆倾落在笔下,对于裴承秀的踏门而入丝毫不能察觉。
裴承秀没有出声打扰李淳风,放缓呼吸,安安静静地站在李淳风的身后,看着他眉宇舒展,扬扬洒洒写下一整篇文字,然后,又看着他浓眉蹙起,罢笔不写,把黑字白纸揉成一团,弃之。
灯烛,临窗摇曳。纸张,散乱一地。
裴承秀看着这一幕熟悉的景象,摇摇脑袋,为李淳风感到辛苦。
方才一路走来,她仔细数过,整整十三间游廊厢房全被李淳风改作了藏书房。其中所藏之书籍,涉及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阴阳五行。
书本典籍种类繁多,可谓满室墨香。若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李淳风,就好似用一粒粟米来丈量沧海,令她竖然起敬,不得不敬佩李淳风在学术方面的执著。
幸好做学问不似做人,太执著,倒也无害处。
裴承秀嘟起嘴,双手环抱于胸前,她要看看,李淳风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的存在。她不相信,李淳风把他的执著不舍分毫地奉献给了学术,心中再无一物。
……
答案,很无情。
李淳风伏案疾书,许久许久,始终不曾留意书房里多了一个裴承秀。
裴承秀的脸色很难堪,也很羞恼,联想到自己傻乎乎守候在大佛寺整整一日,她愣了愣,一下子就悟了。
这个李淳风,根本没打算要赴约!
她在大佛寺接受风吹雨打,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伏案编撰圣贤书!
裴承秀噎住,瞪着眼盯视李淳风的背影,片刻之后,她撇了一下嘴角,皓齿咬住唇,重重的咳了一声。
突然岔入的咳嗽声,令李淳风停住毛笔,回眸——
裴承秀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旁。
她刚沐浴完,脸颊仍是红润的,白皙瓜子脸上的五指印也消下去了,柳眉琼鼻,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一双眸子光华流转。
不似平日里的男儿郎装束,她的乌发被解开,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缠绕在发梢,随意的垂落在颈边,整个人精神奕奕,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疲惫与低落,亦没有了一贯的飞扬跋扈……很秀静,也很活泼。
稍有不妥的是,她大约嫌弃他准备的衣裳过于宽大,放弃了襦衫,只著一袭广袖中衣和高腰素面裙,毫无避讳地出现在他面前。然而,无论是什么理由,她这样子的装束只适合待在闺房,不适合出现在他的书房。
李淳风微微地蹙了眉,刚要开口,裴承秀倏然发问:“李淳风,说好的酃酒呢?”
不待李淳风回答,裴承秀已是来到他身旁,一张鹅蛋脸大大方方地凑近于他,盈盈水眸盯着他手边的书卷,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念出声:“天文大象赋?”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端而来,李淳风不动声色地侧开脸庞,拉开与裴承秀的距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天文大象赋》,欲盖住书页,整本书卷竟被裴承秀生生地抽走。
“哟,藏着掖着,这么宝贝它?”笑吟吟。
裴承秀有意捉弄李淳风,两指夹住书卷掂了掂,盈盈水眸扑闪几下,故作认真:“我这个人呢,若是没有酒喝,就喜欢听撕书的声音。你这本《天文大象赋》看起来很陈旧,手感却颇好,随意撕几张纸来听听,声音一定又清脆又响亮。”
李淳风沉默一下:“裴承秀,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我喜欢胡作非为。不过呢,万事皆可商量,我也不是非要撕你这本书不可,除非嘛……”裴承秀沉吟,心底盘算一番,既为了一洗大佛寺之前耻,亦为了挽回被李淳风捂住双唇时毁于一旦的颜面,更为了让李淳风记住她,坚决地把抬杠进行到底。
“除非,你让我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