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脱口而出,裴承秀忽的惊住。明明是她在辩白,不知为何,说出来却变成了一语双关的表白。
他不适合她,可是,她就是喜欢他。
……
目睹李淳风颀长的身影缓缓地步出来,月光之下,一袭白衣胜雪,裴承秀的鼻子酸涩得厉害,气呼呼地扭过脑袋,不想看到他。
一霎而已,他先开口唤她:“裴承秀。”
不论何时,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裴承秀心中一阵失落,猝的抬眸,恼火的目光丢向李淳风,不料一个小小的包袱抛了过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接,咦,小包袱沉甸甸的,挺有分量。
揭开包袱,里头躺着一双粉底云纹花鸟样式的如意绣花鞋,鞋面还用金丝银线钉着数枚珍珠。
裴承秀惊讶。
“见你在华文殿走的每一步都轻细无声,我以为,你举步维艰。”李淳风淡淡道。
裴承秀没好气的瞪了李淳风一眼:“举步维艰又怎样?我乐意。”
口头不服,心里还是微微的受用,尤其这会儿风势渐大,一双裸足踩在地面凉飕飕的,忒难受了。
裴承秀闭上嘴,也不打算抬杠了,正要穿绣花鞋,李淳风毫无预兆的道出一个“停”字,阻止她。
李淳风来到她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娟,铺在地面。
裴承秀扯动唇角:“看不出来嘛,你如此心细。”奚落归奚落,仍是乖乖的走上这一块白娟,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倏尔,一双白皙裸足伸出裙底,穿好绣花鞋。
当裴承秀再次抬起脑袋,恰好对上李淳风凝视她的一双凤目。不知是否月色朦胧之缘故,总觉得此时此刻他打量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一样。
裴承秀想了想,柳眉猛的蹙起,又是摸衣裳又是掏衣袖翻来覆去一通好找。
李淳风沉默地看着她,不知她满头香汗在寻找什么。
裴承秀找了大半天,始终没摸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着急,非常干脆的一抬藕臂,拔下发簪,塞到李淳风怀里——
“拿去。我这支发簪纯金打造,抵扣你为我跑腿买绣花鞋。”
李淳风极意外地看了裴承秀一眼,语气微妙:“……赠你。”
裴承秀的脸色瞬间变了,语气亦相当僵硬:“拿外人的东西手软,我才不要呢。”开什么玩笑,无缘无故送鞋,是暗示他已与她分道扬镳么?
李淳风欲言又止。
裴承秀没心情与李淳风在家门口纠缠,不多言,扭头就走,刚一转身,宽大的衣袖竟在此刻被拉住。
“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裴承秀头也不回,用力一扯,衣料从李淳风的指间被抽走。
想到在铭州整军待发时收到的赐婚密诏,想到“二月十六”这个良辰吉日是由李淳风提议,她没有当面骂他一句“日你先人板板”,已经算是顶好的修养。她和他,早就无话可说。
蓦地,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响起:“承秀,北方边境或生战事,你记得避开关内道。”
裴承秀气急败坏的脚步猛然收住,然后,仰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月亮打西边升起了么?第一次,李淳风没有连名带姓的唤她……等等,李淳风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裴承秀本能的想要回头问个究竟。
可是,想到李淳风曾经不留情面的拒绝她、想到李淳风为了促成她和尉迟敬德的婚事而夜观星象、想到尉迟敬德即将携聘礼登门拜访父亲……这一刹,即使她明明知道李淳风不是一个闲来无事信口开河之人,她还是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坚持不回头。
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和他,不能再私下接触了。否则,她一定忘不了他。
裴承秀无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吸了口微凉的空气,继续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无所留恋。
如若不能拥有,那么,忘记便是最好的选择。
不一会儿,沉沉的敲门声响起,右仆射尚书府邸的朱红大门被徐徐地打开,须臾,又缓缓地阖上。
月夜,独留李淳风一人。
清幽的照在李淳风那张好看的脸庞,他凝望着那一道紧闭的朱红大门,目光深深,复杂难明。
……
良久,当明月隐入云层之时,李淳风离开。
在李淳风背过身的这一刻,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右仆射尚书府邸朱红大门一侧阴暗逆光的角落。
身影,霎那消失。
无声无息,如鬼似魅。
*
武德六年二月十七日,清晨,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入依然在睡梦中的长安城——
突厥颉利可汗率凌十万大军南下,侵入关内,兵临晋阳城;舒国公辅公袥占据金陵府,举兵谋反。
一夕之间,一南一北,李唐江山动乱。
天下苍生俱惶恐。
皇帝李渊震怒,颁下两道诏书。
遣皇太子李建成屯兵于原州、裴承秀屯兵于晋阳,以备突厥之扰。无论是关内道的原州抑或是河东道的晋阳,两城彼此遥守,军料物资互补。
遣秦王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大元帅,总领四路重兵,围堵金陵。
恰如李淳风之预言,“二月十六”确实是武德六年里最后一个宜祭祀宜嫁娶的好日子。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东宫太.子.党.僚在北方抵御突厥,浴血奋战;秦王及天策府精英则在南方奋勇杀敌,剿灭逆贼。
所有人,或是辛苦忙碌,或是远离长安。
至于裴承秀与尉迟敬德的婚事,也在一南一北战火连天的局势影响之下变得轻微,故而不被任何人提及。
边关春风泣血,长安满城飞花。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不见燕归巢,人心空寂寥。
……
李淳风还算淡然。他知道,抵御突厥困难重重,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轻易解决。
因此,李淳风总会在不被琐事缠身之时,独自前往醉仙居,饮尽一壶浊酒,有意无意聆听周遭酒客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总能从酒客们嘴里听到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譬如,裴承秀在前线屡立战功,皇帝李渊龙心大悦,每每临朝必请右仆射裴寂同坐,只对裴寂言听计从。
这些钦羡之词总会令李淳风淡淡一笑,对裴承秀动了一丝担忧之念。
希望她记得他的提醒,避开关内道……甚至,避开原州。
不多时,端午将近,又到了三年一度拜见恩师袁天罡的重要日子。李淳风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囊,兀自坐上马车前往益州。
一路观山翫水,占星卜卦,安闲逍遥。
直至武德七年上旬,李淳风带着终于修纂完成的新著《天文大象赋》,回到长安。
彼时,所有的战事已止,辅公袥被俘,突厥颉利可汗解兵议和,皇太子与秦王即将班师回朝。
李淳风还和从前一样,不被琐事缠身之时前往醉仙居,自斟自饮。
这一日,李淳风没有听到太多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举杯至唇边,却从身旁酒客的啧啧叹息的口吻里听到关于裴承秀的一个事实——
武德六年冬,关内道原州被围,皇太子.分.身.乏.术,连下五道军令,命裴承秀率领两万骑兵暗袭突厥后方阵营。
裴承秀大获全胜之时,已膝中毒箭。虽被行军御医竭力救治,残毒仍然数次发作,不但毁坏了她的膝关节,亦损伤了她的视力。
时至今日,裴承秀已成废人,暂避于晋阳。
……
“啪!”
李淳风手中的酒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