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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 番外:记忆(二)(1 / 1)

和士开与高俨接连死去之后,高纬才真正开始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而之后斛律雨被诊出有孕的消息,更令她喜出望外。

她虽然忌惮斛律家族,但斛律雨是她的妻子,她自问还做不到伤害她来成全自己的利益。

然而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由个人的主观意愿决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纬御案上的弹劾斛律家族的奏疏也日益增多,罪名也从原先的敛财害民逐渐变为谋逆谋反。

这对于高纬来说,相当棘手,斛律家族是高齐鲜卑勋贵中的首位,功勋卓著,威望甚高,贸然下令彻查,有残害功臣之嫌。

更重要的是,斛律皇后即将生产,高纬也不愿她受刺激。

反复思量之下,高纬决定将这些奏疏暂时压下,留中不发,待到斛律雨平安生产后,再想该如何处置。

高纬十九岁的那一年,即武平二年的二月初五日,斛律雨平安生下了她们的女儿,也是高纬的唯一的女儿,高瑞炘。

可高纬怎么也没想到,伴随女儿诞生这一喜讯而来的竟然会是斛律家族的谋逆证据。

高纬当时沉默地盯着御案上的奏疏,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上面的内容,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斛律家族图谋篡位这一看起来已经铁证如山的“事实”。

可这封奏疏是斛律光府中佐官呈上来的,声称斛律光豢养私兵,私藏甲胄与兵器,意图伺机逼宫谋逆。

并在最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其上所列无任何虚构,并愿以性命做担保,令高纬无法判断是否是诬告。

对于此事,高纬进退两难,也不想斛律家族卷入谋逆大罪中,但她的心腹中却有人一定要高纬处置斛律家族。

时任侍中的穆提婆出言提醒高纬:“此前就有数名朝臣密奏幽州军已成为斛律羡的私人部曲,现在其兄斛律光的所作所为也与其如出一辙。陛下若不尽早决断,恐会遗患无穷!”

同为鲜卑勋贵的韩长鸾和高纬一样,对斛律氏谋逆一事半信半疑,进言道:“荆山王斛律羡镇守燕蓟多年,幽州军又是骁勇之师,不可妄动。陛下不如先派人监视斛律氏的府邸,看斛律氏平日与哪些人来往密切,同时命人核实奏疏所言是否属实。若当真确凿无误,臣替陛下夺了咸阳王的性命!”

高纬深以为然,遂命人立刻去核查奏疏中所列的证据。

可惜的是,那些证据最终也没有核查完成,因为没过几日,高纬就得到了不知名军队逼近邺都的军报,五兵尚书推测这支军队可能来自燕蓟。

穆提婆趁机进言道:“先前‘斛律氏即将取代高氏’的歌谣就在两都各处流传,早已搅得两都上下不得安宁;现今幽州军逼近都城,无异于火上浇油。陛下不可再为了皇后一人,罔顾事实,置邺都百姓于不顾!”

韩长鸾忍不住反驳:“五兵尚书也只是推测那支军队可能来自燕蓟,并没有说那就是幽州军!”

穆提婆质问道:“那昌黎王能担保那支军队不是幽州军吗?”韩长鸾因为家世和皇帝的宠信而被封为昌黎王。

“我。。。。。。”韩长鸾语塞,不敢说出任何担保之言。

穆提婆见状,脸上闪过得意的神情,进而对高纬劝谏道:“为了高齐的社稷,陛下不能再当断不断了!斛律氏非灭不可!”

可尽管穆提婆已经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真正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得已之下,穆提婆只能悄悄踩了一下身后的盲眼祖珽,示意他赶紧出言补充。

祖珽心领神会,趁着大家都不说话的间隙,平静地说了一句:“臣近日得获密报,称楚恭哀王举兵前夕,斛律武都兄弟曾与之暗通信笺,只是不知咸阳王对此是否知情。”

高纬数月前为了安慰胡曦岚,下旨追封高俨为楚王,谥号恭哀。

高纬闻言,眼中泛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问道:“谁提供的密报?”“咸阳王第四子斛律恒伽的亲随。”

随后高纬沉默了许久,最终采纳了穆提婆的谏言。

她下诏赐给斛律光一匹良驹,想要以此将其引入宫中。

斛律光得马之后,果然不疑有他地按照惯例入宫谢恩。

当年的七月十八日,咸阳王斛律光被缢死于邺宫凉风堂,而后,皇帝下令尽灭其族。

两都内的成年斛律氏男子被第一时间逮捕赐死,而两都之外的斛律氏男子,也被朝廷派遣使者赐死,即便是尚了公主的斛律武都与手握重兵的斛律羡也不例外。

煌煌斛律氏,数代草原贵族,前魏末期以来无人可比的勋贵大族,一朝之间,家势凋零,后嗣几近灭绝。

事发半月以后,斛律氏的男丁只剩下十岁以下的稚幼、男孩,负责斛律氏之案的有司顾忌着仍在后位的斛律雨和嫁与斛律氏的诸公主,不敢直接处置那些男孩,只得上疏皇帝,请示她的意思。

当时送来这封奏疏的人,正是与穆提婆同为侍中的义宁王斛律孝卿。

斛律孝卿族属太、安敕勒部,而斛律光家族族属朔州敕勒部。

尽管同为敕勒贵族,但血脉疏远,斛律孝卿因此没有受到斛律氏之案的牵连,依旧安稳地当着他的侍中。

高纬从他手中接过奏疏,一边看,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斛律侍中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斛律孝卿照例已经提前看过了奏疏,立刻明白皇帝在问什么,回答道:“斛律氏虽然犯了大逆之罪,但之前到底为大齐立有功勋,如若真的完全依国法处置,只怕会寒了一众鲜卑勋贵的心。陛下不如按照大齐常例,赦免斛律氏余下的不足十岁的子弟,一来可以安抚昔日与斛律氏交好的众勋贵,二来也可彰显陛下仁德。”

高纬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一下,面上虽然不显,实则深以为然。

案发之后,那支军队的来历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幽州军,只是一些不自量力的乡野游勇。

高纬当时一看到调查结果,心里立时就生出一种被人愚弄的恼怒感。

但命令是自己下的,她就算是想发落人,也没颜面和底气,只能将心腹之臣挨个敲打了一遍。

斛律孝卿这个建议正合她意,她立马亲自拟写了赦免诏书,然后命斛律孝卿速去传旨。

然而斛律孝卿刚走,胡曦岚就遣人请她前往北宫,说是有要事相商。

高纬随同来人一起前去北宫,一路上都保持喜怒不明的神情。

等到了北宫,胡曦岚开门见山与她说起所谓要事,正是近期一直困扰高纬的事情——斛律雨的去留问题。

“事发至今,皇后已经。。。第三次企图自尽了。儿臣真的怕她会。。。”高纬艰涩地咽下剩余的话,她不愿意“诅咒”自己的妻子。

“陛下想废后吗?”“自然不想!”高纬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垂下眼睑,低声道:“对于我来说,皇后只是我的妻子。”

她却没看到胡曦岚此时眼中的幽光,她听到胡曦岚又问她:“陛下爱上皇后了吗?”

高纬微微抬头,不明白胡曦岚为什么会把话题转到这里,但她还是老实回答道:“不论爱不爱,她都是我的妻子。”

尽管说得模棱两可,但胡曦岚明白这表示高纬对斛律雨没有爱意。

胡曦岚神色莫名地说:“陛下本性多情,却偏要将自己囚于囹圄,时时克制自己。陛下会如此,终究是我与先帝的责任。”

高纬以为她下一句就是要诉说母亲对子女的慈爱之情,不由得心生厌烦,逃避似地说道:“儿臣还有一大堆奏疏要批阅,先告退了。”

胡曦岚却冷不丁地将手放在高纬的腿上,微微用力地压住高纬,随后缓慢而沉稳地说:“陛下已经成年,想做之事,只要你考虑清楚了,你都可以做。”

胡曦岚抬起眸子,微微凑近高纬:“我是说,任何事。”

时值仲秋时节,邺宫尚有夏日余热,胡曦岚的脖颈处也因为热意冒出两颗透明汗珠,随着喉间的颤动,汗珠沿着脖颈与锁骨构成的那道妩媚弧度顺势滑落,隐入衣内。

高纬的目光扫过那道引人遐想的透明水痕,心头顿热,耳廓微烫,她生怕自己会失态,慌忙起身:“儿臣告退。”

可她永远不会知道,她走后,胡曦岚耐人寻味地擦了一下脖间水痕,眸子里的幽光复又显现。

直至回到寝宫,高纬方被等候多时的穆提婆拉回了神游在外的思绪。

高纬问他所来何事,穆提婆急忙道:“陛下不可赦免斛律氏剩余男丁!谋逆大罪,必须杀一儆百!”

高纬翻开一封奏疏,一面慢条斯理地看起来,一面又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在城阳王看来,朕做的每一个决定,是不是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才行?”

穆提婆脸色大变,连忙跪下谢罪:“臣不敢!是臣逾越了!可臣的本意全是为了陛下和大齐!”

“你若是能把这些精力和心思用在孝顺太姬的事上,朕会更高兴。更重要的是,朕不缺可以为朕分忧的能臣干吏,还轮不到你这个名不副实的侍中。”

这是高纬第一次对穆提婆直接说出讥诮之言,立即就让穆提婆涨红了脸,心中颇有些无地自容之感。

他也察觉到了皇帝因为斛律氏之事,已对自己大为不满,只是顾及到母亲陆令萱,才没有问罪自己,他不敢再碍皇帝的眼,旋即告退离去,可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悻悻然的意味。

※※※

高纬一脸疲惫地坐在斛律雨的床榻边,心中满满的无力感,她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斛律雨,有气无力地问:“皇后,你到底要怎么样?”

斛律雨冷冷回道:“我的家族被族诛了,陛下还想我若无其事吗?!”

高纬闻言,想要说的话被梗在喉间,接着又见斛律雨坐直身子,对着自己冷笑道:“陛下,您族诛了斛律氏,却留下一个斛律皇后,您不觉得难受吗?您的那些近臣不难受吗?”

高纬回答道:“不论斛律氏如何,你都是大齐的皇后!旁人不得议论。如果你真的在意的话,朕可以给你改姓。”

斛律雨闻此,心中陡然升起滔天怒火,强压怒意道:“套用陛下方才的话,在我看来,不论斛律氏如何,我永远都是斛律氏的后裔,我也永远为我的家族而自豪!是以我不想再做皇后了,请陛下赐死或者废黜我这个‘罪臣之女’吧!”

高纬质问道:“你连公主都不顾了吗?她可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斛律雨不答反笑:“生下她不过几月,我的家族就遭此大祸,陛下觉得我应该怎样看待那个孩子?”

见她如此坚决,高纬只能先退一步:“朕改日会和宰执们商议废后之事,但我不会赐死你,永远不会。”

斛律雨厌恶道:“我不想继续待在宫中,更不想当你彰显仁德的工具!”

“你继续让我待在后位上,对你只会有害无益。你不要忘了我是知道你真实身份的。”

斛律雨冷冷盯着高纬,一字一顿道:“从现任皇后口中说出来的话,可比从废后口中说出来的话,更能让人相信。”

高纬眉角一跳,冷下脸诘问:“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斛律雨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你族诛了我的家族,难道我还要因为你不废黜我而感激你吗?”

那抹讥笑配上她脖颈处明晃晃的勒痕,如同一记响亮的巴掌,径直打在高纬心中那个最软弱的自己身上,将她打得浑身发疼,乃至于疼得喘不过气。

斛律氏被族诛后,高纬就对斛律雨满是愧疚,她竭力想要保住斛律雨的后位,想要补偿她,却忽视了斛律雨自身的想法和她的骄傲。

高纬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不过虚情假意和一场笑话。

高纬暗自苦笑,的确,在斛律雨的立场看来,自己不过是虚伪小人,再多的补偿也换不回她亲人的性命。

武平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废皇后斛律氏为庶人,敕令其出家为尼,迁入洛阳景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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