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茵陈悲憾的哀嚎时,我的心也随之咯噔一下,怀中婴儿陡然一颤,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尖细的嗓子眼里迸发出阵阵啼哭。《
“姑娘,姑娘……”茵陈的呼唤声不绝于耳,紫苏木木的站在门口,泪水早已泛滥。
我抱着孩子错愕了片刻,待反应过来时,心内绞痛,挺着大肚子抱着女婴,疾步奔向屋内,却见阿政疯了般的颤抖着拽着阿房的手嘶嚎着,两手交错处布满斑斑血迹,而阿房早已垂下身段。
妃色的锦被被掀到了地上,里层是血水和羊水晕染开的朵朵妖冶红花,榻上更是如浸泡在血海里般。
淡淡的血腥味在屋内弥漫开来,混合着羊水若有若无的味道,将离别之痛缓缓熏蒸进甘草宫内的每个人心中。
“阿房,阿房,政与你说好了的,要带你看政打下的大好河山,待政攻下赵时,就在你原来的家建起一座宫殿,供你我回忆只用。可是,你怎么……你怎么在政还未做好这些事的时候,就撇下政先走了呢?”阿政强忍着眼中的泪,面部扭曲得如同恶鬼般。
我不禁潸然泪下,抱着啼婴不知该去安慰阿政,还是该去哄这才一出世就没了娘的可怜娃娃。
他张嘴,却连唇都不自觉的颤抖着。
“没了你,谁给咱们的孩儿和政一个心安呢?”他呜咽呢喃着,话语都有些含糊不清。
他似受伤的幼兽,眉眼举止间写尽无助,“政还等你给政生一堆的孩子呢,政还未许你一个正式的婚宴呢,政……政还有许多事情,未和你一起做!”
泪水决堤,她曾如花的笑靥,她曾彷徨的容颜,她曾有的单纯、善良、天真、美好……
我再也看不见了。
阿政再也看不见了。
世人再也看不见了……
我无法想象方才还疯了般的要我护她孩儿一生的人,此刻便已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未有半分动静,只待时日将她化为一抔黄土。
她定是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罢?所以才在最后一刻挣扎着希望博得一个为她孩子免死的许诺。可我是多么的混蛋?我没有应她。
我吸了吸鼻子,它酸热的涌出一股暖流来。
可若换做我知道了她会死,我还是不会选择承诺她那般无理的要求!我做不到拿自己孩子的性命来做赌注,我甚至没能强大到在咸阳宫保证一个女婴的永世无忧。
阿政的呜咽还在耳畔折磨着我的耳,“政,政好后悔,因为政务繁忙而未能多陪陪你……政,好想再陪着你上山去采药、尝尝你做得蜜甘草……”
说着说着,他竟笑了,可这笑的同时,噙在眼眶里的泪却再挽留不住,疯狂的涌泄下来。
他痛苦的模样,看得我亦心如刀剪,我哑着嗓子唤道,“阿政……”
“政的阿房没有死!”他猛然抬头,冲我吼道,猩红的眼似乎要滴出血泪来。
“御医,去叫御医来!政的阿房只是睡着了,她只是睡着了!”说着,他似魔怔般的抹了把泪,指着茵陈和紫苏骂道,“政叫你们去传御医来,你们没听见吗?”
他哑着嗓子又冲我吼道,“还有你,你哭什么哭?政的阿房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你们都给政出去!不要吵阿房睡觉,你们都滚出去!政要守着政的阿房睡觉!”
茵陈和紫苏再不能自控,掩面哀哮着冲了出去。
赵胥偷偷揩了把泪,一手从我手中接过女婴,一手扶着我,将我缓缓带出门。
御医们陆续往甘草宫来,往日冷清的甘草宫,似要在此刻被踏破门槛。阿政的吼声还在咆哮着,御医们噤若寒蝉的跪了一地,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
疯魔如斯,这般狼狈的阿政,是我此生第一次见。亦是我唯一一次见。
阿房伊逝的消息从甘草宫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赵姬的耳中,不多时,赵姬便派了嫪毐来,我本以为她派嫪毐来是将阿政或者孩子抱走的,却不想,嫪毐进了甘草宫,规规矩矩对我行礼后,方对我浅浅一笑,尖细而怪异的嗓音道,“夫人,太后娘娘说您还有着身子,不宜搀和白事。太后娘娘深知夫人和阿房姑娘情深,怕夫人因斯人已逝伤心过度,故而遣了嫪毐来,送夫人回宫。”
闻言,我压抑住心底的怒,只道,“本宫,只是想陪陪大王,并无大碍。如若太后觉得,待着这儿会耽误了本宫,那本宫便去门口等着,如何?”
我亦浅浅笑着看着嫪毐,颇为无所谓的模样,且看他能奈我何。
不料,他只道,“太后吩咐过的,夫人也是有身孕的人,在这晦气之地,恐会伤了自己孩子。故而交代了微臣千万遍,无论夫人如何推辞,微臣都该将夫人送回青鸾宫的。莫不然,就是卑职的失职,太后娘娘可要惩罚卑职的。”
说着,嫪毐只苦笑着看向我,“夫人是个面善之人,难道忍心连累自己孩子在这甘草宫沾染晦气,又害卑职被太后娘娘处罚吗?”
我本是想留下陪阿政的,可看如今这模样,想来再过推脱的话,又要引起赵姬不满的。无奈之下,只得败兴由嫪毐带着回了青鸾宫。
甫一回宫,待那嫪毐一走,画眉便啐了一口,冲着门口骂了句,“啐!狗仗人势!赵太后又如何,即便你是宣太后再世,待到大王加冠时,且看你还能威风多久!”
我怒斥道,“画眉!不得无礼!你当真以为青鸾宫便也十分安全了不曾?莫忘了先前的教训!”
画眉悻悻然,憋着一肚子怒火,只恨恨然的扁了扁嘴。但到底是在我面前,她未敢再做出任何不满之态。
是日晴好,可为何,偏偏在这样好的时光里,却让人罹受这般残酷的事呢?
我将自己关在殿内,倚靠着窗子,木木的瞪着天空的卷卷白云。阿房,此刻,你是不是在云彩之上看着这偌大的咸阳宫,看着为你伤心欲绝的阿政呢?
苦闷之感将我憋得难受,即便是出了甘草宫,回了我熟悉的青鸾宫,到底也是不舒坦的。
赵姬此举,也实属替我着想罢?如若真在甘草宫那压抑而阴沉的地方待久了,说不影响孩子,谁会信呢?我抚了抚隆起的腹:吾儿,你父王此刻定然伤透了心罢?母亲想去陪陪你父王,可又怕会累着了你。
阿房之死,连带害我与阿政好不容易消融的冰墙,此刻又无形的伫立起来。我摩挲着衣襟,却是着实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此番,只怕阿政又要与我隔阂了,时日怕也不会短。
罢罢罢!到底我还是个有身孕的人,阿政如何,我此刻是真的无暇顾及的。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生养胎了。只待月余后,孩子落了地,再来管这些琐碎事才是。
我尽可能的逼着自己不去想阿房的死,不去管我与阿政的矛盾,只抬头看着风光无限好的春景,反复告知自己:要快活起来。
我拿了襁褓打上龙凤章纹,捻了彩线细细绣着,时不时的还哼起了小调儿。
暖暖黄烛下,似是真的忘却了伤痛般,直至两眼发昏,方揉了揉眼。恰逢小家伙不安风的在我腹中动了动,我微微一笑,为人母的感受愈发浓烈。放下手中绣线,我缓缓摸着腹哼唱那首最耳熟的山有扶苏。
大约,那是我儿时,母亲为我留下的最深刻记忆。此刻,我想将这记忆留存给我的孩儿罢!
一曲未罢,不想阿政熟悉的身影嵌入门框,将将挡住了落日余晖。
他的背影似高大了些,只一年的光景,他却似竹子拔节般,愈发出挑了。他的身形稳稳地钉在门口,怀中抱着熟睡的襁褓婴孩,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孤以为,你同阿房姊妹一场,你合着总该有几分难过的。如今开来,倒真是没有冤枉阿房了,你于她,终归什么都不是!”他的声调冷冷,如玄铁般没有温度。
我一怔,可面对如此模样的他时,却失了所有言语。不知辩解,不知自处……
“阿政,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的。”我僵在门口半响,最终吐出口的却只这寥寥无关几字。
他冷哼一声,“孤是不想来,可阿房走之前,千万交待过孤,将孩子交给你来带。她说,她相信你会好好抚养孩子的,一如己出。”
他踏着方步缓缓向我逼近,面色微凛,似怒不怒的表情,看着倒是愈发渗人几分。
“阿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
或者,他满心都是阿房,此刻我再怎么同他解释,他也只会觉得是我在狡辩罢了。若是如此,我还不如不解释,待他冷静下来,如若还愿提及此事,再说罢!
念及至此,我生生的将原有的说辞咽了回去。
他宽大的手稳稳地拖着婴孩,推送至我面前,我看着她小小的脸,怜心顿起。
不自觉的从他手中接过女婴,他连抽走衣袂时,都是轻轻地拽着,生怕扰了女孩儿的美梦般。
“孤……”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换了自称,“政,只愿阿房这最后一次,没有错信你!如若你负了她,青凰,你该知道,依政的性格,政势不会放过你的!”
他压低了嗓子在我耳畔,喃喃着威胁。
说罢,他拂袖而去,待他出了青鸾宫时,我方如大梦初醒般追了出去,抱着怀中微微忸怩的女婴,大声问道,“阿政,孩子的名字呢?”
他的身形僵了僵,却还是回过身来,目光空洞着似穿过我看到了远方,“政依稀记得初见她的美好,便唤她,元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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