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是个直性子,眼神从来不懂得遮掩半分,可我不曾想到,在阿政的面前,他也如此不知收敛,着实倒是让人有些心惊了。
他眼如桃花目光灼灼,从我的身上挪移开目光,眸色渐渐黯淡,浅浅一笑,答曰,“微臣方才注意到夫人的侧颜,温婉姣好,颇似微臣年少时的一位故人。一时看得有些痴了,还请大王莫要见怪。”说着,王翦起身,端正在阿政面前跪伏行礼,再正了正身子道,“家慈也有意替微臣寻觅佳人,无奈微臣难忘旧人,眼界又有些高了,故而一直不得心仪。”
阿政的阴鹫目光浅淡下去几分,似疑似惑的望了我一眼,见我低垂着眸子温顺模样,故而也不曾发难。
“家慈认识的人到底有限,一时寻觅不到也是正常的。若然大王愿意替微臣做主,寻个好姑娘,品性端正模样端庄的,微臣便心满意足了。”王翦说着,又伏在地上行一礼。
阿政这才笑逐颜开,“哈哈哈,王卿,孤随口的玩笑话,却不知成了王卿近日的主心思了。既你有意,孤和夫人定替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这桩亲事孤既许了,卿家回家大可宽心准备聘礼了。”
书房内大家欢笑连连,纷纷给王翦贺喜,王翦也只是浅笑着一一谢过,并无特别喜色。
我心知,他怕是发现阿政起疑连累到我,故而才有如此说辞。心中虽不是滋味,却也觉得如此说辞是最好的:毕竟,我连王翦为何对我生情对我又情深几许都不知,而我与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不可能有任何牵连。
从书房出来,精卫追着王翦的脚步询问了一番钱桀在战场的情况,才欢欢喜喜与我回了青鸾宫。
当夜,阿政果然来了青鸾宫,他的气色倒也颇好,想来今日在朝堂上并无什么让他烦心之事。我闲着在宫中无事给孩子做衣服时,也给阿政绣了条汗巾子,就一同拿出来给他赏玩了。
昏黄烛光下,阿政手抚着汗巾子,面色微漾,红润着面颊捏了捏我的脸,只道,“青huáng,有些东西,果然是失去过才晓得这其中的珍贵呀……”
“阿政是指自己复明吗?”我看着他目光炯炯。
他点点头,微眯着眼,似十分享受着晚间难得的安逸,“是啊,不过,得益于那段时日的失明,政那段时日全凭耳朵来听,复明之后,眼耳都似比从前更清明了些。”
我笑着收起针线碎布头,只道,“阿政是何时复明的,我却是不晓得,那日在殿内,青huáng提心吊胆的,阿政倒是乐得看热闹了。”
阿政笑了笑,捏着我的手把玩着,目光中尽是温存,“如若不瞒着你们所有人,政又怎么示微给有心谋反的人看呢。其实,那次孙先生归家之后研究出的那张古方,确然是有用的,药力虽然峻猛,到底也有奇效。在那之后,政同孙先生谈了一回,他将余下的辅助调理后方留下,便自行了断了。他自知犯了不可赦的大罪,如此,也免去孤追究他家小了。”
原,这其中一切,竟是孙叙与阿政的手笔。孙叙自知阿政眼翳的消息不可说,却不小心说了出去,好在研究出的古方是有用的,留下后续手段,他便自行了断了,如此,也可免去家人受灾。
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阿政便下了决心要拿嬴成蟜的把柄罢,故而也放纵着嬴端拿了fèng印胡作非为,放纵着嬴成蟜聚兵,不曾管过。设下了圈套,若不套着猎物,他怎会撤去掩饰呢。
“阿政好手段,青huáng都被阿政唬得团团转了。”我笑着窝在他胸膛撒娇。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小腹上,颇为温柔的轻抚着,“不会再有下次了,下次,政不会再瞒着你。”他似是在对我许诺般,复又偏过头调侃道,“不过,政也不是没想过,如若政这辈子都瞎了,亦或遭遇什么不测,将你托付给王翦,诚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闻言,我脸色大变,惊恼得从榻上翻身下来,转过身子去,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颇为不耐道,“阿政这是何意?是怀疑青huáng不忠贞?还是觉得王将军不安分?”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起身斟了杯酒,“青huáng的心思政猜不到,但是王翦的心思,却是了然的。青huáng你也不必替他辩解,政有眼睛,政自己会看。况,政的青huáng样貌品德俱佳,旁人有觊觎青huáng的,政也不觉得奇怪。”他端着两只酒樽悠悠到我跟前来,将其中一只递与我,朗声笑道,“不过,政的女人,还是政来照顾的好,政可不放心你待在他人身边。”
我回身,气得拧了一把他的臂膀,才接过酒樽,“阿政你便胡闹去罢,你若有什么不好了,青huáng自会了断,断然也不需要你将我托付给他人况,你再说什么让我听了不高兴的胡话,我心情不爽快了,大有可能会趁着你睡了缝起你的嘴,你信不信?”
这夜,与他的谈话虽看似吃味欢笑,却始终闹得我有些不安。
我不甚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晓,他愿意相信我就是了。
我总觉着我与阿政之间或许有嫌隙,可这嫌隙在哪儿,我却不甚明了。而阿政,又每每对我展现出毫无戒备的模样,弄得我也有些看不清他了。
自他复明,或许,很多东西都在悄无声息中变了。只是,待我察觉他的改变时,我却已很难看清他如今的模样了罢
长安君战死屯留的消息自然传到了青萝的耳中,我以为她会大哭一场的,然,她却冷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自信收捡好了行囊,来我殿中跟我请辞。
我问她要去往何处,青萝道,“长安君府邸如今到底太乱了些,家丁仆从逃的逃散的散,还有的被捕了,如今我回去,也不过凄凄冷冷一院子罢了。倒不如先回华阳宫,在祖母身边再厚着脸皮蹭完了月子,再回自家中好好收整罢”
我思忖着,这也是她最好的去处,又担忧她路上神思具碎想不开了断了,便说与她一同回华阳宫,顺道也看看祖母和两个孩子。
她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
华阳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寒鸦姑姑瞧见我和青萝回来,颇为欢喜的将我们引了进去,丝毫不提屯留之事,也不提什么丧殡晦气话,只待我们如普通回娘家的孩子。
入了华阳宫,青萝便借口脑仁疼回去休息了,寒鸦姑姑见她走远了,才叹气带我去见祖母,对于青萝,她也只是淡淡的评价了“傻孩子”三字,并不曾说可怜。
我却觉察到一层深深寒意:青萝的家人也好,寒鸦姑姑也好,祖母也好,阿政也好,对于芈青萝,其实大家都不过将她当做一枚棋子罢了,真正疼惜她的人,又有几?怕是没有的罢……而我,到底对她是有隔阂的,她不是精卫也不是画眉,她更没有她们二人那般澄净的心思,故而我对她,实在是怜惜疼爱不起来。
在祖母宫中小坐了一回,却并未见着两个孩子,才得知两个孩子都被堂哥带去街上玩儿去了,我也无心多等,在华阳宫坐了会儿,谈及来年阿政加冠的一些琐碎事,还有咸阳后庭该如何充盈,便先回宫了。祖母只说,下回她去她阿姊处小住了,自会将孩子送进宫来陪陪我与阿政。
我答应着,又去看了一回青萝,她睡得很熟,睡梦中脸上似有泪痕阑干,叹息数声,便带着精卫回了咸阳宫。
如此又数月,钱桀归来,我一手筹谋着精卫与钱桀的婚事时,不日却得了个好消息:赵芡到底是个有福气的,阿政复明之后,她又得了宠爱,如今又有了身孕。
青鸾宫内喜讯不断,我听着自然也高兴,派人去给赵芡增添了些补品和玉器摆玩,又拟了她加封她为八子的草书,送去给了阿政。
阿政自然痛快应允了,欣喜之下,又给赵芡添了不少赏赐,给她又多指派了两名贴身的婢子,青鸾宫内热闹之景空前。
百灵远远瞧着,喜忧参半,她有些艳羡的看着赵芡,又流泪抚了一回平坦的小腹,转身回了自己房内。
我心知她难受,便着精卫好生去安慰安慰她,到底她也是个福气薄的,竟连着两个孩子都未能保住。只期许着,将来她能将身子将养好些,再有机会怀上孩子才是了。
不多日,精卫回了一趟华阳宫,寒鸦姑姑带着精卫走了一趟家亲,她是精卫的亲姑母,自然对精卫操心多些。而我和精卫,算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外戚,她出宫时赏了她不少东西让她带回去慰问家人。平日她总待在宫里,除却年节却也甚少回家侍奉双亲的。
王翦的亲事也定了下来,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也是认得的:竟是吕不韦家幼女小月儿。那孩子知书达理,性情又温婉,才情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与王翦也般配。
随着秦王政九年的逐渐逼近,宫中的喜事也似一桩接一桩不得消停了,我总担心着这繁荣之下会有些什么岔子,到底雍宫那边如今也不消停,如火如荼的半分没有安生之意。
我的第二个孩子,也随着秋日里一场滂沱大雨降世了,不过她来得不甚痛快,我是在那滂沱大雨的天气里,踩了青苔,脚下一滑,将她提前逼出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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