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难能知心(1 / 1)

阿政将李斯那封《谏逐客书》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先是长叹一声,随后又畅笑了几声。

他将此书撇开一边,淡淡评价道,“好个李斯,能言善辩。”说着,阿政将书简往我手边挪了挪,“青huáng,你瞧瞧,此人当真是有些学识才干的。”

得阿政应允,我才敢拿起来观摩一番: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fèng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我握于手中,亦反复读了三回,对李斯之才亦是赞叹不已,“确然是有真学识之辈,字字珠玑,行云流水间又与此次逐客之事环环相扣。”

待我放下那书简,阿政捏着我的手,拉我坐于他身侧,埋头在我脖颈间,喃喃问道,“李斯说得对,政不该因是非外臣而有所偏颇的,此番逐客,青huáng,你是不是也觉得政做错了?”

阿政这话听似无心一问,我却不敢轻易回答。只因,为君者,是不会做错的

我偷偷为自己揩了把汗,只迂回模糊道,“阿政做事自然有阿政的道理,青huáng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认对错与否,只认阿政所说罢了。可李斯大人比青huáng看得清楚些不是?一如阿政的后宫,新选的那十二个少使,只有三个出于秦,其余都是他国送来的,其中样貌最为出挑三甲更是无一出自于秦。难道阿政知晓她们是外来的,就不宠幸她们了?”

我将一番话故意牵引回宫妃中,为的就是让阿政看到,我的满门心思不过在这群女人中间罢了,并无参议朝政的思绪。

然,我的小聪明,到底还是被他瞧穿了,他轻笑两声,低声磁性在我耳畔问道,“青huáng,你在怕政?”

温柔之态,一如我与他大婚之夜,他向不经人世的我靠近时,那极具魅惑的呢喃般。那时,他问的也是“青huáng,你在怕政?”

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他的猜疑心罢了。

我反扣住他的手,“不曾。”我的回答,和从前一样,“只是阿政,青huáng如今的身份是你的夫人,虽扮作寻常宫娥模样伴在你身侧,到底也还是栖桐夫人不是?瞒得过旁人,你我二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阿政的手心微凉,传递至我的手上时,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栖桐夫人只是一介宫妃,无权问政事,所以阿政也别再拿朝堂之事问青huáng了可好?你若想说,青huáng听着就是,但不予以评价就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而紧紧将我拥入怀中,低喃着亦是曾经大婚那夜的温柔,“青huáng,不怕……”

我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忍不住就揪着他的耳朵附在他耳畔轻笑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怕,再者,阿政所做一定是有阿政的道理不是?我相信阿政不会无缘无故的驱逐客卿出咸阳的,嫪毐其心有异,其门客逐了便逐了,文信侯虽轻狂了些,但到底是一心为大秦的。此点,青huáng一个妇道人家都相信,阿政岂会多怀疑?只怕都是旧权贵没能期待复燃在阿政耳畔煽风点火了罢,嗯?”

他终日郁郁神色,即算是笑,也笑得不开怀,如今被我一闹,倒是畅快笑了出来。

他反身将我的手扣到身后,如鹰钩鼻抵在我的鼻尖,笑道,“你倒是信得过吕侯,不过,政会大动肝火非要逐客,也不是无旁的原因的。李斯与政观点相同,统一六国之策,他与我都认为该远交近攻,而郑国则提出修建水渠以兴二国之水利,如此情形下二国必然交好,可就在郑国渠修建期间,竟被人翻出此人是韩派来游说秦的细作……”

我原先不过是为了给阿政个台阶下,不曾想,这其中还真有这么一层。郑国之事我是不知晓的,如今他讲出来,我亦能理解他的多疑和猜忌了。

他本就被嫪毐吕不韦和嬴成蟜这三人弄得多疑,惶惶然初掌江山之际,就被三个至亲之人肱骨之臣所背叛。如今初初掌权,面对天下更是不得不加倍小心。

我叹息着,“青huáng相信阿政做每件事都有阿政的理由的。”

“李斯所言甚是,政此生所愿,合天下为秦。既然政有合天下之意,又曾应排外呢。这个李斯,倒是愈发叫孤赏识了,有勇有谋,所阐述的观点也都实在:古往今来客卿确实为秦做了不少贡献,政也不该重物轻人,将客卿都赶走了又是有利其他六国。逐客,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阿政喃喃着。

我在一侧附和,“李斯当真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阿政点头,“若无他提醒,政只怕也真会被那些老家伙们激热了血,如今想来,这些个老家伙呢,待时机成熟了,也是该给他们松松筋骨的。每每所考虑,都是自己利益……”

我听得心下一紧,大秦的老权贵们,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芈氏一脉,上至华阳太后和如今权势盛极的昌文君和昌平君,下至咸阳诸多小吏和精卫这样的媵女,如今的芈氏在大秦占的地位,决然不轻。而我,是如今的栖桐夫人,换而言之,一朝身为太后的话,芈氏的权利就是我今后权势的保障。

当初,祖母不也就是信了吕不韦的话,若然无嗣就只能得一朝恩宠,唯有子嗣荣登太子之位才能保住华阳一脉的长盛不衰,这才将不得宠的嬴异人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吗?

与阿政谈话,我只觉是愈发心惊肉跳了,一时温存暖暖荡人心扉,一时就要斩我臂膀来助他江山永固。

我微微有些紧张的攥紧了拳,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道,“芈氏一脉,青huáng不死,势保大秦江山万代”

书房内,静谧得连风吹珠帘的声音都分外清晰,他的呼吸声随胸膛起伏的动静也愈发清明。

我兀自紧张着,他却似丝毫不曾注意到我的异象般,只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政的江山,自然该政来担,你又似从前一样傻了不是?政只要青huáng好好伴在政身侧就好,旁的不该你多想的,就交给政来,好吗?”

我怔怔的点点头,木讷而十分机械。

他却缓缓释开我的手心,“青huáng,你的手心出汗了。”

他手心的汗已干,我的手心却潮潮一片。他的手温了,我的手渐次微凉。

“阿政,我总待在你身侧装个宫娥也不是回事儿,赵胥走了许久了,你身边再难寻个体贴的,不若青huáng帮阿政寻个体贴些的小厮再带着罢。”我勉强挤出个笑来,故作顽笑道,“莫不然,等李斯回来,见着区区宫妃长伴于大王朝政之侧,又该有些微词了。”

到底,我是懦弱了,怕了,看不清他的心,更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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