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到剑霄门了。
云海渺茫,九天白练落,沧浪之水荡,青崖翠色漫漫。鳞次栉比的木屋延山脉分布,雾气蒙蒙的。
脆生生的童音,嬉闹打趣,传的很远,似乎整个岛都能听见。
“师哥啊,我肚子痛!哎哟哎哟,今天不去藏经阁了好吗。”
“我举报!师哥,他是装的!”
屁股落地的声音响起,然后就是一串惨叫:“啊啊啊啊!我错了!赵飞扬你个叛徒!”
“哈哈哈哈哈!”毫不留情的群嘲。
“师哥,我们去后山掏点鸟蛋吧,最近嘴里淡得难受,开点荤。”
“附议!”
“开你大爷,修为赶上宁嘉没?没有就滚去练功。”
“看小晨子的平沙落雁屁股开花式!”
“哎哟喂!”
啪叽——屁股又亲吻了大地。
有阳光正好的藏经阁,清风曳来,竹影簌簌,一群男孩摇头晃脑,朗朗念书声回荡不绝。
有人躲在桌后,脑袋点啊点,呼噜呼噜。
竹卷“啪”的敲在脑袋上,“嗷——”长嚎着揉脑袋,“谁打我?!”结果一睁眼就焉了,“师、师哥……”
“哈哈哈哈哈哈!”又笑成一团。
也有夜色无边,一群少年举坛痛饮,歪七扭八,嘻嘻哈哈,有人抱着酒坛跟个白痴似的笑,有人勾肩搭背,嘴里胡乱哼唧,有人抱怨师哥铁政,结果“哗啦”酒水从天而降浇了一头一脸。
还有静修阁的帘子被风撩起来又落下去,露出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天地又忽的黯淡下去,漫天遍野的血红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鲜血从剑身潺潺流下,汪了一地,老树一般的皱纹,天真无邪的笑脸,腹中鼓起来的生命,婴孩挥舞着的手臂……有人鲜血四溅,有人淹没在尸火里,有人风干了被遗弃在角落。
从欢笑到沉寂,从明媚到黑暗,跌宕沉浮,循环往复,好像会这么沉沦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迷迷蒙蒙间,嘴里传来铁腥味,一股热流顺着嗓子眼滑到胃里。又不知过了多久,温凉的东西覆到了唇上,温热的汤汁被灌到口中。
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
掩在翠色间的茅屋还挂着一层露水,倚在屋旁的大榕树长势极好,虫鸣鸟也叫。
“吱呀——”门被从里打开了,有人走出来,到井边打一桶水,转向厨房生火,水烧开了倒进盆里,又兑了些冷水,顺手将药材浸泡在冷水中,将木盆抬进屋里,给躺在床上的人擦洗干净了才又出来。
守在炉子边,蒲扇轻轻扇弄火焰,细熬慢煎,有药香袅袅溢出,不会便漫布了整个茅屋。
端着棕黑色的药汁进到屋里,床上的人还是沉沉睡着,气息悠缓平稳,并无醒过来的征兆。
坐到床边,吹凉了一口一口喂完药,收拾好碗勺也到了正午。
起身出去,正碰上过来送饭的人。
凤嫂扫干净石桌上的落叶,将饭菜一一取出来,瞧见他出来,招呼着:“阿白啊,来来来,吃饭了。”
“凤嫂你腿脚本就不好,饭菜我过去取就好。”帮着摆放碗筷。
“凤嫂习惯了。倒是你,眼睛看不见,这大山里头,磕磕绊绊的伤着了怎么办。”说着又朝屋里望了眼,“你师兄好些没有?”
“气色好多了,只是还没醒。”白术扶她坐下,“凤嫂的药效果很不错。”
“有用就好,这快两个月了还没醒,你眼睛也不见好,真心疼你们俩孩子。”凤嫂又记起捡到这两人时的样子,不由摇头叹息,“我和你杜叔碰到你们的时候还以为是两个死人,那真的浑身是血,他身上那血窟窿比拳头还大,当时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还撑过来了。你也是,那身上全是伤,身体凉得像块冰,看起来比他还严重,也亏你那么快就能醒过来。”
“如果不是杜叔你们二位,我和师兄估计真的会死在那。”
凤嫂拍拍他的手背,“唉,别说那些晦气的,快吃吧,你看你脸色,那么差。我回去给你杜叔补衣裳了,他昨日上山采药又把衣服勾破了。”
“凤嫂晚点我过去取晚饭,不劳你再过来一趟了。”
“别,千万别,”凤嫂赶忙摆手,打趣道,“你一去村里,姑娘们又得出来,村里的小伙子可真要打光棍了。”
送了凤嫂,白术坐回石桌边,慢条斯理吃完午饭又收拾干净,这才盘腿坐到榕树脚,沉心静气,一缕一缕慢慢凝练魂识。
上次大战掏空了身体,而这凡间界又有诸多禁制,只能慢慢来。身体上的伤他倒是不担心,就是那识海若不加以修复,恐怕会留下永久的损伤。
算起来这样清闲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万宗归元带来的严重副作用加上尸神一击,让秦修彻底昏死。而他因为身上奇异墨纹,伤口修复得很快。
当初他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在哪,荒郊野外,又毫无行动力,对秦修的伤势更是无可奈何,只能断断续续地给人喂些血,若是无人发现他们二人,可能真的会丧命于这荒山野岭。是杜叔凤嫂二人去深山老林采药的时候发现了他们,并好心的捡了回来医治。
据杜叔所言,此处是大陆极西边,原州离此地不说十万八千里,也要个大半年的脚程。也不知释暮月一行人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们二人,只能暂且住下来,一切等伤势养好再说。
到了傍晚,照旧熬了药端进屋,割开手腕处还未愈合的伤口,往药汤里滴入些血,又随手用旁边的药草止了血。抬起一勺药吹凉了,喂进自己口里,又俯下.身给还在沉睡的人渡过去,秦修昏死毫无知觉,只能如此喂药。
他也不知杜叔的药有没有作用,毕竟秦修是个修士,伤势也过于严重,疾病乱投医,这血便一直掺在药里喂了下来,不知是药还是血的原因,好的倒是快。
他又看到自己手持黑剑,面部表情地杀戮,脚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们匍匐在他脚下瞪着眼睛死死望着他。
血染了他一身,冷的可怕。
无尽的人扑过来倒在他的剑下,尸体越堆越多,血越积越厚。
他行走在尸群里,跌跌撞撞。
剑身淌着污血,轻轻一抖洁净如初,手上沾着猩红,越擦越深。
这个世界只有无尽血红以及永无止境的杀戮。
直到有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唯一的温度。
“秦修,看着我。”
不再是黑沉的剑弧,明澈的剑光蓦然划破黑夜,也撕裂了如血的天幕,有光从裂缝倾泻下来。
沉睡了几十日的人,睫毛突然细微地颤了颤,眼睛慢慢撑开一条缝……
秦修觉得窗外投进来的光有些刺眼,不由眯着眼睛,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影,“小白术……”
白术刚吹凉了一勺药放进自己口里。
很微弱的声音,微弱到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还活着……”
面不改色地咽下嘴里的药汤,搁下碗探上他的脉搏。
“还活着。”脉象无异,只是略显虚弱。
秦修好容易适应了光亮,又动了动手指,刚醒,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你睡了两个多月,”白术将人慢慢扶起来靠在床头,“醒了就喝药。”
“啊。”秦修望着半碗药,眨了眨眼,脑袋还有点懵:“这不是你的?”刚才好像看到他喝了一勺。
白术怡然笑道:“我替你尝尝味道,有点苦。”
“还有点腥。”秦修回味到舌根处遗留的味道,苦涩清凉中带了点血的腥味。他现在似乎对血的味道尤为敏感。
白术重新端起药碗:“你配合点,喂到鼻孔里不关我的事。”
秦修眉头一跳,“忍辱负重”的微低下头,将凑到唇边的药汁吞下肚里。鼻尖扫过极淡的血腥味,又隐隐约约瞥见宽袖里的一抹淡红,顿了一瞬。
抬起头清了清嗓子问:“这是哪,你醒了后又发生了什么?”
“凡间界极西之地。”白术一边喂一边简述了大概情况,约莫喂了七八勺,药碗见了底。
“所以我们目前只能呆在这,等别人找来?”秦修舔了舔唇角,估计神界的人会最先找到他。
“如果你能用符箓联系到他们的话就不用干等。”白术收起碗勺起身,“但以你的身体状况想写个五品符箓,难。”
秦修望着他总笑似非笑的唇边,眼前兀的又浮现血月之下的那个艰难的笑容。待回过神人已经跨出屋子,笑笑放松身子,很明显小白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
施展内视之术粗略巡视体内一番,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经脉干瘪松垮,一丝灵识都无,丹田处的元婴黯淡透明,像是静止了一般。不过这片“狼藉”也在预料之中,能醒过来已是万幸。
晚间凤嫂过来看见人醒了,高兴得牵着秦修和白术的手直絮叨,眼角都溢出点泪花,口里直念着不容易不容易。
秦修对这个救命恩人也很是感谢,等凤嫂恋恋不舍的回去,月已上山。
白术提了几桶水进屋,兑了一大桶热水,扔进去几味药材,让秦修好好泡个药澡。
屋外鸟鸣涧。
屋里热气氤氲,混着药香。
一屏之隔,白术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凝聚魂识。
秦修靠在木桶壁上,仰着头看着热气蒸腾,灯光昏暗,烛光牵着屏风的影子摇曳,投映在墙壁上好像鬼影。
“小白术,你做噩梦没?”
“噩梦?”白术依旧静坐,“没有。”
“也对,你又看不见。”秦修无趣地撩起水。
白术沉默半响,“但是我听得到。”
秦修亦静了半刻,许久才道出一句:“还好还有你。”
白术一怔,随后轻轻的“嗯”了声,一屏之隔,秦修看不到他唇畔的笑。
洗完出来,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浑身舒坦,风从窗外吹进来,凉丝丝的。
白术停下修炼,伸手摸到散在床间的发丝,明显还湿着:“没擦干别上床。”
“我是伤患,没力气。”然后又仰头看他,“要不你给我擦?”
白术扯过床尾的干布,轻淡道:“我帮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有个问题。”
“嗯?”
“你怎么变得那么无赖?”
“……”秦修一时无言,随即又“嗤”的笑了,“你秦二爷一直都这样,被我使唤难道不是你的荣幸。”
“是吗。”白术眉尖微挑,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