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玛瑙和陈福就进了大厅,玛瑙一身白衣,上穿白领素绢衫,下穿细麻布裙,因为面圣不好穿得过于素淡,衣服上隐隐有花纹点缀,乌黑的头发上高高梳起,一件首饰也没有带,计万水和计大虎都在伏击中去世,她这些天心情哀恸,人也消瘦了不少,此时静静站在朱祐樘面前,一脸的哀伤和坚强。陈福站在她身旁,看着玛瑙的眼光有怜惜也有不忍。他们两人上前施礼参见朱祐樘,朱祐樘等他们站定,就开口向着玛瑙问道:“你就是计万水的女儿?”
玛瑙颔首答道:“是。”
朱祐樘叹口气说:“你爹很好,他心里念着大义,不肯与奸佞同流合污,还想尽办法,把消息传给朝廷,并在关键时候不惜以身犯险,明知寡不敌众,仍然带人伏击倭寇,功不可没,虽死犹荣。”
玛瑙听他提到父亲,泪水就忍不住串串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爹跟众位乡亲曾经饱受倭寇之患,即使身死也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我爹之前曾说过,就算是战死,也不会让倭寇在咱们土地上横行霸道。尽管海上伏击惨烈无比,但没叫倭寇得逞,我爹和众位叔伯兄弟也可在九泉下瞑目了。”玛瑙身板挺得直直的,尽管伤心,却依然亭亭玉立,如同一株白杨似的。
朱祐樘见玛瑙虽是一介女子,却自有一股卓而不凡的气概,心想不知那计万水是何等的英雄人物,连生下来的女儿都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因此不凡对计万水有几分神往,想了一下又问道:“你爹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
玛瑙闻言翻身跪下,旁边陈福也赶紧随着跪下,朱祐樘知道他们有话说,静等着玛瑙开口。玛瑙抬起头,望向朱祐樘说:“皇上,家父在成化二十年被迫无奈,带众位乡亲到海上做了海盗,但自从皇上登基后,百姓们日子渐渐好转起来,我父亲就动了思归之心,经过和帮里诸位兄弟商量,一致决定不再据海为盗,愿意归顺朝廷。我爹和众位叔伯兄弟念念不忘的是能够身后葬回祖坟,半月前海上一战惨烈无比,大部分人尸首都觅不得,恳请皇上能准许在老家祖坟能为那些死去的叔伯兄弟们造个衣冠冢,让留下来的老弱能入得良籍,重新回到家乡。”说完后伏在地上,不再起身。
朱祐樘急忙示意陈福将玛瑙搀起,然后一连声说道:“他们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这些自然都是可以的。”于是又命人下旨在计家村造英雄冢,并在旁边造一块石碑,将在战争中遇难人的姓名刻在上面,最后又郑重对玛瑙说:“为表彰你爹他们的壮举,以后计家村盛世永无赋税。”
玛瑙闻言泪流满面:“多谢皇上。”嘴里又喃喃说道:“爹,您总算可以放心了,您所盼望的事情终于成了。”她瞬间想到计万水的音容笑貌,又想到自己父兄都已是阴阳相隔,从此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她又不敢在朱祐樘前失仪,无法放声痛哭,只好小声抽噎,她越是泣不成声就越是让人觉得心生怜惜。偌大一个殿堂里一片安静,只有玛瑙的哭泣声时断时续。丁四听到耳里也是感慨万千,他见惯了玛瑙爽快利索的性子,就算是上次被倭寇捉住受辱,她也是很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半月有余,玛瑙还是郁郁寡欢、伤心不已,他也无法安慰玛瑙,只希望时光能冲淡玛瑙心里的忧伤,早日走出那片阴霾。
朱祐樘心里也深为计万水这群海盗叫好,虽然之前他们被官府通缉,但那是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才揭竿而起的,况且也没作什么大恶,还怀着向善之心,能够以大明荣辱为重,他这么一想,又开口向着玛瑙问道:“听说你父兄都在战斗中遇难,你现在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你可愿意留在京城?”在朱祐樘心里面,如果计玛瑙是个男儿的话,他大可以封个一官半职,算是对这些人的表彰,但计玛瑙又是个姑娘,现在最好的赏赐便是找个名目封个县主之类的称呼,以后嫁个好人家,也算是全了计万水的忠义了。
听到朱祐樘的问话,玛瑙也有几分猜出他的心意,她轻轻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坚定地摇头说:“皇上,我跟陈福商量过了,我们愿意世代守在泉州,实现岛上诸人多年的心愿。”
陈福也朗声说道:“皇上,现在仍有一小撮倭寇被赶到海上,东番岛仍未安定下来,如果皇上信得过我们,就让我们留在泉州,如果倭寇敢再猖狂,我们就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这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听得朱祐樘喜在心里,当下击掌说:“甚好,甚好。”然后就封陈福为千总,留在泉州随军,又赏下许多金银,着二人带回安抚伤员及遗孀,又为玛瑙赏下宅子,并亲笔写了一个“忠”字赐了下来,二人忙跪地叩谢领命。待朱祐樘做完这一切,一眼又瞥见丁四,他知道丁四这段时间出生入死,心想这该如何赏赐丁四?
他正在犹豫间,丁四却从容走上前去,似是有话对祐樘说,朱祐樘忙静神凝思,听丁四要说什么,只听丁四清清楚楚问道:“皇上还记得当年韦兴谋逆一案吗?”
朱祐樘听他提到当年,忙颔首说:“这件事是我刚登上皇位时发生的,自是刻骨铭心,无法忘记。”
丁四正色说道:“臣与皇上相识于年少时光,当时皇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以天下无贼为己任,现在咱大明百姓日子好转,像计帮主等草莽英雄都想重新过安稳的日子,皇上的辛苦显是已经有效果了。但是却有倭寇兴风作乱,想染指我大明山河。我之前只想缉盗捉贼,以此为捕快之己任,眼下走过这一遭,却深觉边土不安,百姓也是难以过上安定日子,我这次又亲眼见那火药的厉害,咱们之前造出火药,却被那外人用成了武器,反被外寇抢了先机,皇上,倭寇侵我之心不会死,东南沿海将在以后一段时间里不会平静下来,还请皇上今后能多多虑虑武器的事儿,如果咱们还是大刀大枪,迟早是敌不过外寇的。”
听他这么一说,朱祐樘倒不由一愣,他这些年来只想励精图治,将心思都用在了整治内政、除治奸佞上,眼下被丁四一提醒,忽然觉得以前这事根本没有想到,他点头说:“丁四,你说得甚是,如果咱没甚能耐守得住大明,就算咱是块肥肉,迟早会被狼叨走的。”他沉思着说:“你放心,丁四,此后我一定会多在这上面用心,不外族不敢轻侮了咱们去。”他目光清澈,满是真诚地看向丁四,问道:“丁四,你这次立下汗马功劳,对我又是忠心耿耿,你想要什么赏赐?”
丁四傲然一笑,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洒脱:“皇上,你我相交甚早,我除却以抓贼捕盗为己任,其他别无所求。”
朱祐樘甚是感动,他不由上前亲自把了丁四臂,感慨着说:“丁四,如是经年,你一直未变,我何其幸运,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又大笑着说:“能咱们白发苍苍,到时候所谋之事已成,我跟你再无遗憾,也不枉人生一场。”笑完后又想起一事,对丁四说:“丁四,你一离开家就是三四个月,今日我也不留你,你赶紧回家看看阿碧和孩子吧。”
一行人于是向朱祐樘行礼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