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然左手提着自己的那柄“重楼”长剑,伸出右手那凝玉般的手指在肩头轻轻掸了掸。
重楼其实并不叫重楼,它其实原本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重楼飞雪。
传闻中,那柄由北海星辰钢打造的重楼飞雪剑在数百年前是被摘星殿一位女性高手所持有。其人冷若冰霜,对自己的手中剑却是爱护有加。只是它如今的主人嫌这名字叫起来有些拗口,便擅自给它改了过来。
这柄剑是无数修炼冰属性功法的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兵器,也正是因为如此,秦越然时常要受到一些来自中土大陆各个角落的骚扰。当然,那些骚扰者最后都没有落得一个太好的下场。有人失去了自己的手臂,有人断去了自己的双腿,还有人变成了瞎子,聋子。
自然也有人再也没有从秦越然的面前爬起来。
她的性子原本偏于温和,然而没有人会在自己的敌人面前表现出善良的一面。
灰袍人的那柄飞剑声势惊人,在漫天落雪中化成一道天外流光,破雪而来,直刺她的面门。
她浑不在意,只是掸去了自己肩头的一些雪粒。
那柄修行者以念驱使的飞剑,应该是灌注了此人全部的魂力,也许是此人最为强大的杀招。只是它落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却显得有一些渺小。
神御监不少跟随过秦越然的人其实都知道,他们的这位副首大人其实并不像她手里的那柄剑一样冰冷。只是,她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怪癖。
譬如洁癖。
她的每一件衣裳,每一双靴子,包括手里的那柄重楼飞雪,总要保持着一尘不染的模样。与人言谈时,她总要保持着某种既定的距离。
做完这件事,她决定出剑。
说是出剑,那柄剑却并未出鞘。秦越然提剑轻挑,吐气如兰,一道无形的风屏凝起,剑鞘的那头便要抵上自雪幕那头飞来的长剑。
灰袍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狡黠,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计谋将要得逞。
虽然他不知道那位黑衣女子是谁,但想来年纪如此轻轻,必然也是没有经过多少生死厮杀的经验。而他比对方更清楚,所谓修行,不过是杀人的一种工具而已。
他觉得自己比对方更清楚如何杀人。
而他只要杀死场中看上去最厉害的此人,便离逃出生天更近了一步。即使,要逃出赤骑重重包围的宣阳城,依然难如登天,但此刻他已顾不得那许多。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那一件宽大的灰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遭的空气刹那间为之一凝,连不远处的萧玄都模糊的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下一刻,灰袍人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猛地睁大。
他很震惊。
雪还在纷纷落下,他却和自己的本命飞剑失去了联系。
他以神念蕴养那柄飞剑三十年之久,最终他成功地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本命魂器。所谓本命,便是与修行者的识海以及神魂的根本息息相联,故而修行者每一件本命魂器都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其主人的力量。
传闻中神兵榜上前十位的那些真正堪称“神兵”的魂器,甚至能发挥出比修行者本命更为强大的力量。
然而在他的飞剑破空而去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以自己的识海感知到它的存在。-
这种情况,若非有人使用了什么古怪的功法阵法之类,便是有修为卓绝的大修行者以修为强行断绝了飞剑和他的识海联系。
心念急转之间,灰袍人掐动指决,便准备耗费精血强行催动自己的本命飞剑。
再下一刻,他感到自己心头一震,有一丝暖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
震惊变成了恐惧,以至于他没有顾及去擦去嘴角的血迹。
“这怎么可能,老夫已然分神巅峰境界,只差最后一点机缘便可踏入化虚,难道……难道你……”
灰袍人一脸的惶惧惊恐,颤抖着右手指向长街那头的女子。
适才他的神魂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这只能说明他的本命飞剑不仅仅被对方制住,更是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所谓本命,便是与修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宣阳城内,先有满天飞雪,后有重重雪幕惊现。
出剑,收剑。
这些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
宗人府的那三名黑衣内卫看懂了眼前的一幕,同样有些震惊。他们彼此对视,都看到了他人眼中的惊骇。
他们很清楚,那人能从重重看守的地牢中逃走,必然是有一些本事的。联想到此人的来处,想必他还有一些保命的手段尚未施展。
然而他没有使出那些招数,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不能。
在那个女子面前,他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机会。
那位准备掏出竹筒里的物件传讯的黑衣内卫有些尴尬,伸向腰间的手停在那里。
“不可能!”
就在他们思忖下一步的行动时,那识海受了重创的灰袍人声嘶力竭的狂吼起来。
“老夫修行五十年!”
“五十年!”
“连我都没有迈过化入虚境那道门槛,你这小女娃又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以!”
萧玄默默的看着灰袍人,身体又往阴暗处缩了缩。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冷,不是因为那些纷扬的落雪,而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
没有人知道,那名黑衣女子他曾经见过,就在今日,就在醉仙阁前,当时他便知道她是一位修行者。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是一名大修行者。
修行境界自炼体以上,分神、化虚、超凡、入圣,各有上中下三品。常有人言,不入天道皆是蝼蚁,然而对于化虚境界的修行者来说,这句话或许要稍事修改。
化虚以下,皆是蝼蚁。
唯有化入虚境,方能被称为大修行者。
阴暗中,少年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部落在了那名黑衣女子身上。
他看到了女子的手腕,肤如凝脂,皓白如月,却隐隐有一副红色徽记浮现。
那是神御监高级统领以上的人物才会有的标记。
神御监,女子,大修行者。
这些在别人看来毫不相关的一些东西,在宣阳城的一座府衙内却可以综合在一个人身上。为了在偌大的京都活得更久一些,萧玄必须把她的模样记得更清楚一些。
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他有些羡慕。
还有些嫉妒。
“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啊。”
然后他算了算时间,这里的响动如此之大,附近的赤骑差不多也该赶到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少年的想法,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在那些人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场间的六人已经听到了声音。
那些脚步声十分整齐,丝毫不会因为即将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而变得慌乱。因为它们来自赤骑,号称大夏最精锐的地战部队。
萧玄默默听着,一个,两个……二十人,恰好是一个整编赤骑小队的编制。
这么说,那里应该至少会有一名队长级别或者以上的人物在。
片刻之后,那些穿着火红色盔甲的赤骑军士从秦越然身后的巷子里走了出来。领头的是一名身穿黑色精甲的青年人。
他的目光有些冷冽,缓缓的从场间众人的脸上掠过。
宗人府的内卫。
地牢的逃犯。
还有……
当他的目光落到秦越然身上时,他的神情有些意外,还有些惊喜,连那双粗长的眉毛也不禁往上了挑了挑。
他十分随意的挥了挥手,随从的赤骑军士中便分出五人上前去和宗人府的内卫交涉,捉拿那个灰袍人。
只见他大踏步上前,走到秦越然面前站定,双手一抱拳,声如洪钟道:“属下见过秦副首。”
秦越然轻轻蹙眉,她想不起来自己几时见过这个人,不禁有些疑惑,“你是?”
黑甲青年微笑道:“属下是城中赤骑卫队的校尉,云中龙,前些日子里,圣上东郊狩猎,我们曾经见过。”
秦越然看了看她,忽地嫣然一笑。
“云队长辛苦了。”
赤骑和神御监互不统属,两者的职责也全然不同,秦越然的职位固然是比这名青年校尉要高上许多,但也不至于要让对方自称属下。
她对这个人根本毫无印象,至于说东郊狩猎……
那次夏帝于宣扬东郊狩猎,赤骑出动了至少万人,一个小小的校尉真的不值得她看上哪怕一眼。
倒是对方一眼便认出了自己,让她有一些小小的惊讶。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屋檐下,说道:“我今天至少偶然路过这里,既然赤骑赶到,那后面的事情自由你们处理,还是不要惊扰到都城里的百姓才好。”
云中龙有些愕然,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屋檐的阴影下,有一个少年。
是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那里还有其他的人。
除了秦越然,这里根本没有值得他注意的人。何况,那少年很明显的只是一个贫民而已,连蝼蚁都不如。
他注意到,那少年定定的看着自己,然后很快的低下头去。
只是这一眼,他看到了一些让自己非常不喜欢的东西。
他那对粗长的眉毛皱在了一起,沉着声音道:“这人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始终没有离去,说不定有些什么古怪,来人,抓回去好生调查一番。”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肩头微微一震。
要逃走吗?
不,若是在此处逃走,便成了赤骑通缉的对象,今后便很难在宣阳城里过下去。少年心里飞速的盘算着,对于赤骑这些人,他很明白,一但被抓回去,自己恐怕很难再完整的走出来。
何况那个青年队长,明显对自己并无好感。
“不必,这个少年并无可疑之处。”
“哦?”听到秦越然出声维护,云中龙又一挥手,正欲上前的几名赤骑军士齐齐止步,“既然连秦副首都这么说,那便放这人走好了。”
秦越然看着阴影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摇了摇头。有心上前去安慰几句,转念一想场间这么多人在这里,自己这么做似乎并不合适。
还是作罢。
她并不清楚,此时此刻,少年的心里并没有恐惧抑或别的什么情绪。
他有些气恼。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无论是神御监的副首秦越然,还是赤骑卫队的队长云中龙,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个一身寒衣的少年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