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蓝新颜就救了袁秋华。
袁秋华到东莞裕华鞋厂当电车工,高车做过,针车做过,手工也做过,加班加点的做,每月工资不过五六百元。当普工也罢,当技工也罢,她都不甘心,始终在寻找更进一步的出路。但在台资工厂,就连最小级别的管理人员——小组长都是台湾人,全国各地来此的打工仔,除了老总特招的杰出人才,几无内部晋升的机会。
工厂实行两班倒,十五天一轮换,袁秋华要么和工友换班,她专上夜班,下夜班不休息,白天去各镇的各类工厂应聘,要么攒班,日班夜班连续上,攒上几天,去东莞市的人才市场碰运气。当工人,不是她的志向,当白领,才是她的目标。可不管是进工厂,还是进公司,白领的标配,必须是大专以上,而她只有高中文凭,且还是职工夜校的,简历都投不进去,面试都通不过,往往杀而归。但她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特长的,各类文学获奖证书,各大报刊发表的作品,及省作家协会发的会员证,可以证明她能胜任文艺案头工作。
攒下三天假,她来到广洲市的南方人才中心大厦,花二十元卖票进入招聘会场,针对报纸,厂刊,杂志社,广告公司,出版社类的摊位,咨询和投递简历,夜班编辑可,通勤记者也可,采编亦可,降格以求打印校对也行,发行也行,外联亦行,甚至投递员也能考虑。晚上则投宿二十元一晚的蜂巢公寓,或地下私营客店。
这种私营客店,大多是房东租下一套单元房,每个房间摆四张上下床,每个客人住一晚收十元钱。收费不贵,但因其“黑店”的身份,经常遭遇各类查夜,出现次数最多的是,真假联防队突击检查“暂住证”。他们穿着军绿迷彩服,蹬着高帮陆军鞋,一手握强光手电筒,一手挥电警棒,破门而入,喝令客人群聚到客厅,抱头蹲下,然后依次序叫号,让客人到各自行李包拿来身份证,暂住证。没暂住证的,凭火车票,可头三天免罚。超过三天的,罚一百。没身份证的,当流浪人员(盲流),随即送去收容所,或遣返站。有两证,但住非法“黑店”,客人罚五十,店主罚一百。
明知其“黑”,还要入住,当然只为省钱。人穷节俭,能省则省,忽略风险。客人和店主都不愿无端被罚,每每想法逃避,店主花钱买“内部消息”,结果就是他们刚出发,这边客人便已疏散到街头巷尾。他们扑空,转向街头巷尾,逮住行迹可疑的人便查“两证”。
那晚,袁秋华在街头游荡,便被四个联防队员逮住。她乖乖地拿出暂住证和身份证,递交过去。不料,他们非说:证上的照片,与你本人不像,一定是冒名顶替。
袁秋华提出申请:要是你们怀疑,可以打我们工厂主管的PP机,查验我的身份,核实我的情况。
他们断然拒绝:咦,小妹子,你不嫌事多,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为几个小菜钱,要不要我们局长联系你们老板咧?
袁秋华百口莫辩。
他们张口罚款二百。在这个繁华大城市,袁秋华举目无亲,面对霸权,只有乖乖掏钱交罚款。
他们收了钱,揣腰包里,既没有出示罚单,也没有留给收据。
袁秋华明白自己被黑,被宰,但无可奈何。
他们转身就走。
袁秋华叫喊:等等,你们忘了吗?“两证”没还给我啊?
他们坏笑起来:情妹妹,来追情哥哥啊!追上了,别说“两证”,连“扫黄证”,“吸毒证”都开给你。
袁秋华知道自己遇到了假联防里的“黑心人”。她不敢追,也不敢要证,反而加快脚步,朝投宿的“黑店”走去。孤苦伶仃的她,已经意识到“黑店”比“黑心人”,更安全。
可是他们却返回,对袁秋华围追堵截。
袁秋华撒腿就跑。跑到十字路口,恰在此时,一辆摩托车遇红灯,停在她身边。她来不及看骑手一眼,抬腿就跨上后座,含着哭调央求道:求求你,快走!我遇到坏人了,救救我!
他们边追边叫喊。一个说:老婆,别跑啊!我晓得错了,以后喝酒,再也不会打你了。
另一个说:嫂子,哥认错了,你就甭生气了,好不好?
又一个说:别跑了,嫂嫂!你逃回娘家去,我们还须将你接回来,是不是?
骑手回头看着袁秋华:怎么回事?小夫妻打架吗?我送你去警务室,怎么样?
袁秋华又气又急,一下子泪流满面:先救我!先信我!求求你,快走!
骑手迟疑不决:搞咩鬼?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帮?
袁秋华心一横,神态陡然凛烈:你见死不救,算了!操你妈的!老娘就是撞墙而死,也决不能被他们糟蹋了!
骑手嘻哈一笑,端起相机,对着他们连拍拍:好巧喔,我到处抓新闻,没想到新闻送上门。
他们刹住脚步:那个谁,你别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啊!
骑手哈哈大笑:不管你们后台有多硬,请你们给我做好事,我一般不惹事,一旦惹了,那都不叫事,叫新闻。
他们互看一眼,一哄而逃。
袁秋华说:你是记者?哪家报社的?
骑手说:你好奇怪呀,不谢我,倒查我。说吧,回哪去?我送你!
袁秋华说:我身份证,暂住证,被他们骗去了,住宾馆都住不了。要不然,你千里走单骑,送我回工厂?我付你汽油钱。
骑手说:哇,你当我关公转世呢。
袁秋华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嘛,我赖上你了。
骑手说:我家在附近,敢不敢去我家?
袁秋华说:你不怕我是骗子,我就不怕你是流氓,你敢,我就敢!
骑手——蓝新颜将袁秋华带回了他的工作室。
是夜,蓝新颜睡在606室。袁秋华睡在608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