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栀擤擤鼻子,眼睛红且湿润。她拂首道:“广东水土偏湿热,粤菜很少放辣椒。”
柊裴叹惜:“那你可能吃不惯柬菜了。”
宁栀想到这两天品尝到的各式酸辣,以及隐隐作痛着的胃部,果断点了点头。
这时旁边沙地上站着的少年们光着膀子跑了过来,嬉笑着推了推柊裴,似乎是在叫他跟他们一起去打排球。
宁栀见柊裴摇头,指了指自己这边,跟他们说了几句什么,几个少年顺势转身瞧瞧她,朝柊裴竖了个大拇指,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你还会说柬埔寨语?”她又一次惊愕了。
“会一点,也是过来才学的,说得不好。”
“你来这里多久了?”宁栀想着距离上次满洲里之旅左右才不到一个月时间。
“比你早几天吧。”
“……你牛。”她真心折服了,转头扫视了下水泥和木头搭砌成的屋子,还有面前几块破木板拼成的桌子,问道:“这里怎么那么多小孩呀?”
“因为这里是间保健中心。”见她依旧迷茫,他又压低音量道:“俗称孤儿院。”
“孤儿院?”宁栀明白过来了,看着一个两个瘦成皮包骨的孩子躲在树后怯生生地观察他们,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手中的盘子里只装着一些淋了菜汁的白饭,心中很不是滋味。又看看锅里大量还没动过的炒面,不自觉产生拿过去给他们的念头。
“你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吃的。”不料柊裴快速看穿了她的想法,“这些规定是给客人和老师的食物,现在吃了,等你走了以后他们会更可怜。”
这个时候有几个男人陆续从屋里走了出来,向柊裴和宁栀打了招呼,狼吞虎咽吃了几口炒面,接着便领着孩子们进了教室。
“他们都是过来支教的志愿者。”柊裴解释道,“我这段时间有空也会教一下中文。”
“那我岂不是耽误了你的时间?”她很是过意不去。
“今天我休假,不要紧。”
“他们来了很久了吗?看起来跟孩子们很熟。”
“比我们早不了多少。有的是过来旅行顺便做做义工,有的只是单纯想要拿张证书,没什么人会长期留下来。”柊裴清理了下桌面,把碗筷累起来,宁栀见状帮他一起将它们运向厨房。“隔一两个星期换一批人,孩子们也早就习惯了。”
“好像孩子的数量还挺多的。”宁栀边走边环顾四周。
柊裴把碗碟放到洗碗池里,拧开了水龙头。“是啊,大部分都是孤儿,父母在排雷的时候意外身亡了;也有的是被家里人送进来读书的。”
“为什么会被送进来?”他的衣袖有点被打湿了,宁栀下意识走过去帮他挽了起来,对方轻声道谢。
“条件好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红色高棉首脑波尔布特在全国展开了多次大清洗,成千上万的孩子流离失所,孤儿院建设就是那时候兴起的。现在全国粗略统计就有五百多所,很多爱心泛滥手里又有些钱的外国游客,来游玩的时候都会参观孤儿院。”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示意她看向对面的房间,“喏,那边的图书室就是一对波兰夫妻捐的。因为这里的设施和教育都比公办学校要好,很多家长情愿把孩子送来这边。”
“但是——”他顿了顿,“很多商家也因此挖掘出了商机,逐渐把孤儿院发展成了旅游产业,甚至提供一些见不得光的服务。”
“怎么会这样,政府难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宁栀有些愤慨。
柊裴轻笑,再没回答。他把碗碟里的水擦干净,指关节扣了扣灶台,“我们出发吧。”
她跟着他走出厨房,看到院口不知何时已经停着一辆灰头土脸的丰田。“这是?”
柊裴回房里拿了个东西出来,“校长的车。刚好他昨天去金边了,我就借了过来。”
说着他把手里的钥匙掷给了宁栀,“虽然是手动挡的,不过应该难不倒你吧?”
“开是没问题……但是我没有当地驾照啊。”她神色有点为难,“这里认可国内的吗?”
“放心,暹粒抓得不严。”柊裴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发现你这人,三观时正时斜啊。”宁栀也坐上了驾驶位,检查了下车内设施。“你怎么不开?”
“我连驾照都没有。”
“这世上竟然也有你不会的东西?”
柊裴笑了:“还是有的。”
宁栀检查了一下车子,这才发现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路,有车载导航吗?”
“应该有吧。”柊裴调了调,屏幕显示出了导航的画面。
“那我就放心了。”她踩下了离合。
五分钟后,尘土漫天飞扬的羊肠小径上,宁栀满头黑线。
“呃……没想到会是柬埔寨语啊……”
柊裴也苦笑着摊了摊手:“是我失策了。”他只能勉强听懂一些数字和方向词,最后干脆一个都不听了,直接自己看着导航图给她当人肉GPS。
好在驶出小路以后,沿途就有了路标提示,基本用不上导航了。失去了价值的退休人肉GPS看上去百般无聊,竟然从衣服内衬摸出了薄薄的一本书。
“你在看什么?”宁栀趁着空当瞥了他一眼。
“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
“读得懂吗?”
“一半一半吧。”
“不会晕车吗?”
“没什么关系。”
“真是货真价实的书袋子啊。”
“过奖过奖。”
二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悄然不觉车子已驶出了许多距离。大圈比小圈的路程多出许多,深度游的话可能需要整整一天才能走完,还好他们不是所有景点都去,只是走马观花粗略转转罢了。车子走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他们先去售票处买了额外的五刀门票,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宁栀顺着指路牌转入了一个路口,看到边上停着许多辆突突。
“到了。”柊裴合上手中的书。
才刚下车,一群小孩子就从不同的石头后面跑了出来,追赶着,扯住他们的衣角,用标准的普通话喊道:“糖果,糖果!”
宁栀包里还真有,是昨天在当地超市买的。她掏出一袋,孩子们瞬间一哄而上抢了个光,附近的小孩们听到动静也纷纷赶了过来,一时间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怎么办?”她向柊裴呼救,瞧见对方并不怎么赞赏的目光。
“唉,忘记提醒你了。”他吁了口气,上来帮忙驱散开小朋友。“当地政府表明过,不鼓励游客给小孩子派糖果。”
“为什么啊?”宁栀将被他们随地抛弃的糖果袋子执了起来。
“给了第一次,下次他们还想吃糖的时候,你会来吗?”
“这……可能还会有别的人来发糖啊。”
“有一有二就有三,如果每个人过来都给一颗糖,渐渐他们就会满足于这种布施,忘记双手的作用。”柊裴淡淡道:“我主张等价交换,而不是平白无故的施舍。”
“好吧。”宁栀想的是一颗糖果而已,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
“你心里又在嘀咕什么了?”又被他一眼戳穿。
“啊?没什么……”她小声嚷嚷了一句。
柊裴又继续说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糖果容易导致蛀牙,而看牙医的费用更加昂贵,大多数人家都去不起。这个说法总算是把她说服了。
两个人向里面走去。崩密列最初是座沙岩建造的神庙,随着时间的推移,寺庙渐渐风化,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布满了青苔和蛛丝,杂草树木在废弃的石缝之间茁壮生长着。宁栀看到庞大的石头互相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乱石堆,尽管参差错乱,却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小心踩到地雷。”在木道上走着走着,柊裴突然开口道。
“啊?”她傻眼,“地雷应该早就被清干净了吧?”
“难说,”他似乎很喜欢看她那傻呆呆的模样,声调都微扬了上去,“如果你老是喜欢往偏僻的地方跑的话。”
宁栀撇撇嘴,决定牢牢跟紧他,让他无话可说。
“这里人真少啊。”她走过坍塌的墙壁和断裂的石柱,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种残缺美比神圣的吴哥城和巴戎寺更吸引她。
“崩密列有些偏,不在常规吴哥景区内,旅行团比较少过来。”柊裴拨开大树垂下来的枝叶,踩了踩脚下地雷爆炸后留下的坑,“这里曾经是红色高棉顽强抗争的最后据点,如今也被历史湮没了。”他的语气透露出了一丝无奈,并不是对党派的同情,更像对光阴荏苒的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