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他完全回神,那道身影顷刻之间就蹦跶到了面前,来势汹汹,干脆直接扑了上来。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友好的拥抱,遂也伸出手臂想要顺势接住。然而未料对方不按常理出牌,双掌往前那么一推,这份过于沉重的热情便将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人轻易击垮。
只听扑通一声,骄傲的不倒翁就此陨落。
“……”
“那个,柊、柊哥……要不我帮您揉揉?”宁栀惭愧地望向身边男人,想要帮他按摩一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虽说石头并不高,可刚刚摔下去时他还是勇敢地垫在了身下,被自己撞了个满怀,又倒在碎石滩上,没事才怪。
“别介——”就那个力道估计会把他的腰掐断,柊裴惊得连久违的京片子都蹦了出来,又撞上对方如小鹿般楚楚可怜的眼眸,到底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便清了清嗓子补充道:“自己来就好。”
“哦——”宁栀拉长腔调,心里却乐开了花。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
“你说这一两次还有可能是偶然,到了第三次怎么看都是必然了吧?”她摆出一副“这回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
柊裴按一按腰部的淤肿,虽然心里早有预感,还是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所以,你就要对我痛下杀手?”他一脸悲痛欲绝,像是见证了一簇嫩绿的小树苗茁壮成长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歪脖子树。
宁栀举起四根手指朝天:“我纯粹就是见到革命战友太兴奋了,一时没忍住……只怪你过分美丽,让我如此地难以忘记。”现在想想适才的行为的确有些丢脸,跟没见过猪跑的柴火妞似的,难怪把人家吓得够呛。
他别过脸,假装没听到她“深情款款”的表白:“言归正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
“然而是我先提出的问题。”
“我来做任务啊,占风铎又响了。本来是要去兰屿的,没想到上错了船,漂来了绿岛。”她把自己的苦逼经历复述了一遍,总而言之突出一个核心价值观:我很惨,我没钱,我很惨且没钱。“好的,现在轮到你回答了。”
“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宁栀顺口问了句,马上又想到这涉及到了别人的隐私,赶紧住嘴。
“来找朋友。”他看起来倒不打算隐瞒,直接说道:“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她有些许羡慕。“你还有朋友住在这样的桃花源里啊。”
柊裴嗤笑:“这里可不是什么桃花源。以前那些难以管教的政治犯和一清专案的黑道头头全部都往这边送。连脚镣手铐都不用上,也不需要怎么看管,因为这里跟流放到孤岛没什么区别,想跑也跑不了。老蒋败退台湾后还在这里成立了新生训练营,美名其曰让犯人重获新生,实际就是强制性思想与体力改造,让他们誓死效忠。不遵从命令的,轻则关押禁闭,重则送回本土处决。”
宁栀噤声,托他的福,又补了会儿历史课。好不容易等老干部科普完了,她才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怎么样,还是那句老话,见到熟人挺开心的。这样想想,感觉你每次都是在我最郁闷的时候出现啊。”
他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弧线:“不是说过吗,我们很有缘。”
按照这个聊法,接下来便会牵扯到柬埔寨发生的种种了,二人皆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这段故事。宁栀心里衡量了下,这才开口问道:“你真的不玩社交网络啊?怪不得连你朋友都联系不到你。”
“你见过柯胜了?”他马上反应了过来,“看到我留的纸条了?”
宁栀便向他说明原因,柊裴听了很是无奈:“柯胜啊,那个靠不住的。”
她暗暗嘀咕:“你也半斤八两。”
“你在说什么?”这点小心思可瞒不过耳听八方的柊裴。如果说他是文物,那也是价值连城的青铜绳纹双耳鼎。他转过头,大方道:“别害羞,大声说出来。”
“没……没什么。”宁栀立马怂了,琢磨着如何转移话题。她托腮望着远方的海平线,不久又把头转向了仰躺在礁石上的柊裴,感叹道:“听说这里最著名的是两块天然石像,叫‘哈巴狗和睡美人’,今天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你已经去看过了?”
“不是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柊裴这才理解她的意思,指了指自己:“我是哈巴狗?”
“不,你是睡美人。”她认真地答道。
“好吧,那你是哈巴狗。”
“……咱一定要把角色分得那么清楚吗?”
“分工搭配,干活不累。”
“喂——”宁栀在嘴皮子上被他呛得毫无招架之力,刚嚷了一声,就看到对方有模有样地竖起一支手指放到嘴边,示意自己缄口。“嘘,不要打扰到老人家。”
“什么老人家?”她疑惑。
柊裴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后面那个小山包,一块块花岗岩墓碑竖立于此,风沙伴随着尘土顽石在窃窃私语。
“那里埋的都是先烈们的忠骨。”
他又回头指了指离他们不到二十米远的黑黢黢的洞口:“那里就是燕子洞,不但巢居着雨燕,也是以前犯人们解决私人恩怨的地方。两个人进去,通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出来,里面不知道埋葬着多少白骨。”说着说着突然间他执起了宁栀的手:“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去探险?”
宁栀本就听得毛骨悚然,这下更是被他吓了个激灵,猛地甩开了:“神、神经病。”
越看那黑咕隆咚的山洞越像一张血盆大口,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仿佛要将她生吞入腹。
“柊裴,我们走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柊裴笑得很嘚瑟:“你一个捉鬼的,还怕鬼?”
她头皮有些发麻:“性质不太一样……咱们走吧!”
她三步两脚跑回自己车旁,又想起了一件事:“你的车呢?”
“我走过来的。”
“这么远走过来?你也是厉害。”宁栀大方地拍了拍后座,“我载你一程,上来吧。”
柊裴没有拒绝,跨上了车却很实诚地问道:“请问我手该放哪儿?”
“我怎么知道……”宁栀脸蛋一烧:“压你屁股底下。”
柊裴:“……”
原来方才是她弄错了路,开进了死巷。真正的路隐藏在刚刚经过的院子里,兜上一个陡坡才能继续前行。柊裴随她一起把小绵羊推上了坡,经过搁浅的碎石滩和马蹄桥,视野重新变得开阔。两人在潮润的海风里穿梭,任凭它轻抚着鬓角,与面颊絮絮私语。偶尔有白色的海鸥低翔着掠过海面,从他们头顶上经过,徒留下飞行的弧度,恋恋不舍地与秋天告别。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宁栀看着俯冲进海面猎食,动作却又如羽毛般轻盈的矫健身姿,突然就记起了上学时学过的一句诗,对身后人说道:“这些小家伙们还真有活力啊。”
“等它们在你头上拉屎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后面的人也大声回应,声音飘散在风中。
宁栀:“……”满腔文艺付诸东流。如果不是正在开车,真想给他竖个中指。
穿过凄清幽冷的山谷时,谷口的一块牌子标着“小心落石”四个字。宁栀感受到一双大手护在了自己的脑袋两侧。
“我有头盔你没有,你还不如护着自己呢。”
“你说什么?”海风过于喧嚣,后面的人实在听不大清楚。
“……没事!”她提高音调,拧拧车把,加快了速度。
登上山谷的顶峰,来到了环岛路的最高处,沿着山脊,他们看到一条连绵起伏的窄石路,两侧筑着麻石围栏,直通向山巅的小亭子,这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小长城”。气势诚然比不过真正的长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大风天走在这上面,左右手边都是高峻的海崖,狂风里整辆车子摇摇欲坠,还是颇为胆战心惊的。
稀奇的是,悬崖处还种着成片成片的凤梨。由于疏于照料,叶缘的色泽已经变淡,偶有羸弱的青灰果实缀在叶丛间,等待路人的撷取。柊裴没有客气,拧了一个下来,用自己那把飞刺在外壳划了几圈,剃掉果芯,很快把果肉分成了瓣状小块。看得出还是个熟练的农夫。
“试试?”他将果肉递给宁栀。后者尝了一口,差点没把牙酸掉。
柊裴看着她纠结成一团的五官,也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登时皱起眉头。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哑然失笑。
“鹿?”嘴里的酸意还未消退,她忽然发现树丛后闪过了什么,黄褐的皮毛间夹杂着梅花点式的白斑,头上还长着犄角。
“不奇怪,这岛上还有鹿园呢。”小家伙似乎对人类并没有敌意,通过草丛缝隙还在细细打量他们。
柊裴上前,拨开茂密的叶子,回头招呼她道:“这里景色更好。”
宁栀踩着枝叶,跟随他绕到外层。此时他们离崖边只差寥寥几步,下方就是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仿佛伸伸脚就能坠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