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和居明玉的婚礼在饭店里举办,屋顶花园被改成了礼堂,棚顶拉起万国旗,随处点缀着彩穗和鲜花,就连门口的“凯旋门”大镜子也不例外。堂前礼案上铺着红毡,陈放着婚书和花篮,两旁则是各式各样的喜礼。除了围桌式的宴席,角落里还设置了自助酒台,香槟杯垒砌成的小山下,既有京式糕饼,又有西式甜点。
按理说,居世庸的女儿结婚,他在天津拜过的脚行把头与帮会组织的头目怎么说都该来捧个脸。但是不凑巧,上个月几个脚行帮会刚因为争夺地盘的问题来了几次械斗火并,连跳油锅、躺铡刀、滚钉板这些狠招都使出来了,各方皆大伤元气,死伤了数百人。曾一手垄断天津运输业的洪帮大头子,同时又是总脚行把头的巴延庆巴大爷,闲暇之时也兼任袍衣混混儿,专门负责调节纠纷。最后还是他出面重新划分了地界,同时规定井水不犯河水,各界均需安分守己。
居世庸这个人最怕什么?最怕死啊。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没有邀请这些帮会人士,连礼金都没收,反倒自己贴了不小的数额,可让他心疼了好几天。
居明玉挽着居世庸的手臂徐徐步入礼堂。她身穿洁白婚纱,手捧一束香槟玫瑰,雪纺纱裙点缀着蕾丝花边,头顶的玉兰花把乔其纱围了一个圈,衬得容颜愈发姣美秀丽。这是她人生中最美的一刻。
红毯的尽头,玉树临风的新郎已久候多时。他从居世庸手中接过居明玉的手,银色的戒指沿着无名指缓缓而上,吟声道:“我沈纵情愿遵从上帝的意旨,娶你居明玉为妻。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的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地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然后他抬首,满怀着期待与忐忑,望向对面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人,等待着她的宣誓。
“……”居明玉凝望着手上纤细的指环,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身影。她莞尔,抬起头,同样坚定地望着他,说道:“我居明玉情愿遵守上帝的意旨——”
这时,一阵短促的响动硬生生打断了她的柔情宣言,礼案旁的一名警卫应声而倒。电光火石之间,“砰砰”又是两声枪响,这次轮到了守楼梯的两个警卫。整个礼堂沉寂了足足有三秒钟,紧接着是数声高分贝尖叫,玻璃杯摔在大理石上的碎裂声,落荒而逃的急促脚步声,大厅里瞬时间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台下的居世庸始料未及,大惊失色。
宾客们哪顾得上理他,躬身的躬身,抱头的抱头,蠕动的蠕动,纷纷向楼梯口涌去,作鸟兽散。丫头小环慌了神,抱起挨得最近的小少爷便跌跌撞撞地随大流往前挤,回头一望,吓得花容失色的三姨太正抱着脑袋准备寻路逃,被老爷揽住腰身往旁边一扯,她放声尖叫。
唯独一名靠近酒桌、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面色镇定,咔擦一声,再次扳开手中的击锤,这次没了碍事人的遮掩,他轻松瞄准了那具被吓呆在原地的身体。
“小心!”居明玉眼明手快,扑上前将他狠狠一推,子弹堪堪擦着居世庸的肩膀而过。他失去重心,顿时松开了原先扯着三姨太的手。
空弹壳掉落在地发出当啷的响声,火药的味道逐渐蔓延开来。
楼下的卫兵队反应迅速,集结起来正要从楼梯冲上去,一个带着木柄的圆柱形物体突然从他们头顶上跃过,稳稳砸在其中一格台阶上,沉闷地叫嚣着。
“手榴弹!”站在前面眼尖的人发现了不寻常,转过身就往后跑,撞在了结实的人墙上。
震耳欲聋的轰响犹如惊雷炸地,滚滚浓烟腾空而起,炽热的气流冲撞进来,挤塌了大半个木梯,残余的一半悬挂在半空中也摇摇欲坠。
随着这次猛烈冲击,二楼的沈纵重心不稳也倒了下去。他半扶着桌子,浓烈的硝烟不但充斥了口鼻,同时也蒙住了他的视线。“咳咳咳……明玉,你在哪儿?”他勉强呼吸,顺道高声呼唤未婚妻的名字。
灰烟中走出来一个身影。太好了,她没事。沈纵正庆幸着,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明玉的身形哪有这么高大?他心跳莫名加快,刚欲起身,黑沉沉的枪管已经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他艰难地挪动脑袋,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眸子的主人凝视他几秒,接着将枪调转了个方向,枪托砸向颈部。沈纵脖子一阵钝痛,眼前一黑,顿时不省人事。
那人拎着手/枪向前走几步,找到了正躲在枝叶扶疏的植物后边瑟瑟发抖的居世庸。
他打量植物一眼,咧开了嘴笑道:“死在发财树旁边,是否如你所愿?”
居世庸早已魂慑色沮,眼泪都快蹦出来了,只能望着他一个劲的摇头。
“喂,放下枪。”身后飘来一个女声。居明玉端着从警卫身上扒下来的盒子炮,紧紧对牢了他的后背。
他转过身与她正视,居明玉一瞬间抬起枪瞄准他的胸口,又忽地垂了下来。“是你?”她的神情第一次浮现出了惝恍迷离,连带着双手也微微发颤。
“很惊讶吗,大小姐?”他抬起左手撕掉伪装用的胡须,面色不改,语调平静。眼前的姑娘婚纱沾上了尘土,头发也杂乱地垂下几缕,但那股雍容华贵的气质,仍旧如影随形。
是他未想过亵渎的,神圣。
将所有线索串联到一起,居明玉顿时明白了始终。各种情绪接二连三涌上心头,高傲如她,此刻也不由得挂上了一抹苦笑:“所以你接近我,也是别有用心的?”
他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眼神:“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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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陈南悟拿起剩余的两张照片,一字一句道:“第二个目标人物,南里龙之介,日本商人,在工厂鼓动过好几次学/潮,跟天津驻屯军司令官来往密切。第三个,居世庸,前天津商会成员,与鬼子常年合作鸦片贩运生意,还帮脚行压榨华工血汗。当年何瑞年帮日本人侵占西沙群岛,他也有份参与。此人久居香港,这次回天津是为了操办七天后举行的女儿的婚礼。这俩人在婚礼后都有离津的打算。总而言之,无论目的地是哪儿,咱都甭让他们活着过去。”
河马咂舌:“可都是大鱼啊!”
“所以,我们也得有备而去。”陈南悟笑了笑,“听说居世庸女儿的婚礼就在我们现在待的这家饭店举行,得找个机会提前打探一下。明晚有个舞会就在屋顶花园举办,届时居大小姐也会出席,我们就趁此机会溜进去看看。”
“但是咱们没有邀请函啊?”
“这还不简单,”陈南悟嗤了一声,目光转向默不作声的狗烂儿:“我手上有一张参加舞会的宾客名单,如何拿到邀请函,就得看各位的本事了。”
狗烂儿哂笑:“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直接去杀了那个二狗子。”
“这事儿急不得。”陈南悟闷头说道:“过去许多兄弟就是因为考虑得不周全,草率行事,这才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这回咱们得制定一个周详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一箭双雕!”
“万无一失的计划,本来就是不存在的。”狗烂儿吁口气,站起身来,接过他的名单弹了弹,“那我就来当次梁上君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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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山领着一众宪兵队鱼贯而入。“中尉!”驻守在原地的巡捕房便衣部副总监向他行礼。
鸠山颔首道:“大体我已了解,楼上状况如何?”
副总监回禀:“新郎新娘以及居先生都被挟作人质,木梯也被炸毁。现在只剩升降梯这个唯一的通道,可是却被卡在了楼上无法下来,估计是钢缆出了问题。”
鸠山看了看面目全非的楼梯,“劫犯只有一人?”
“据逃脱的客人报告,是的!”
他思索片刻,沉吟道:“炸掉楼梯,他也逃不掉,附近一定还有同伙接应,立刻排查!”说完又指挥另外一伙人道:“升降梯不能动,必然是遭到了人为破坏,加快速度修复!”
“是!”副总监领着队伍迅速展开了行动。
精瘦的猴子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向下掩了掩土黄色的贝雷帽。
“对不起,大小姐,可是他今天一定得死在这里!”狗烂儿咬紧牙关,沉声向她说道。
“是吗?”她冷漠地回应:“在此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他沉默。倏地上前几步,居明玉一紧张,指下的扳机便扣了下去。
她用力闭上眼睛,不愿看到眼前的一幕,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但是良久没有听到预想之中中弹的声音,直到一阵暖意覆上自己颤抖的双手。
“你知道如何上膛吗?”他握着她的手,抓住枪管轻轻向后一拉,抵在了自己胸膛:“即便你今天杀了我,他日还会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你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因为内奸不除,国无宁日!”
“……他是有罪的人,但他在成为国家的叛徒前,首先是我的父亲…..”居明玉脸上一片灰败,颓唐地松开握住枪把的手,驳壳枪应声而落。“如果奢求宽恕没有用,只希望你们能连同我一起处决,就当是,对我的慈悲吧。”
……连她一起杀?他的心不禁产生了动摇。
就在他犹疑的这一刻,只听一声枪响,子弹从背后穿透皮肉,嵌在了胸骨里面。疼痛好似渗入了五脏六腑般,在体内瞬时扩散。
他难以支撑,一时单膝跪地,左手撑在地上,费力地扭过身,斜着枪盒,反手就是一枪,花瓶应声而碎。
隔壁站的是先前一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三姨太,此时如同脱胎换骨,整个人被重塑了一样,面无表情地放下枪。
居明玉难以置信,连忙上前搀住了他的身体,让他的手搭在自己肩窝。
“你怎么……”瘫倒在地的居世庸看得也是目瞪口呆,喉结微微滚动,陡然觉得其实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陪自己睡了日日夜夜的枕边人。
三姨太笑靥如花,依旧扭着腰走了过来,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揪住居世庸的的衣领用蛮力将他拖了起来,吃吃笑道:“我的好老爷,夫妻一场,你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说罢自己俯低腰身,冰冷的手/枪戳住居世庸腰间,嘴里的话少了昔日的娇媚,竟比那枪口还要冰:“我可不想给你当陪葬。有你这个好靶子在,不愁逃不出去,要怪就怪你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
说到此处似乎忆起了什么,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凉。她拭了拭眼尾的湿润,恶狠狠一捅他的身体:“走!”
居世庸怒目圆睁,脑门的汗水却不停往下滴,背上也是汗流浃背,只敢怒不敢言,低声下气道:“好、好,你别激动,小心走了火……”
持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肉盾牌,他们移到了升降梯口,眼看希望就在前方,三姨太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再留意居世庸,她喜出望外,一鼓作气冲上去就要掰开铁栅门。
趁此空当,怂了很久的居世庸兴许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瞧准机会从背后扑上来,夺过她的枪往她身上就是几下,发指眦裂,嘶吼道:“臭娘们儿,我你也敢算计——”
没说完的句子骤然被中断。他面目狰狞扭曲,脑袋却开了一个血窟窿,维持着那个持枪姿势,重重向前倾去。
在他对面,三姨太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她发丝凌乱,染红的旗袍包裹的身体不住地痉挛,再无往日风采,唇边却是难以掩饰的笑容,缓缓开启唇瓣,无声地吐出一个口型: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