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花公路,傍海而建,依山而立。
白浪滔天,惊涛裂岸。因为临海的绝美风光,这里号称是台湾最美的公路;同时由于蜿蜒曲折的地形和落差极大的地势,它也被称作事故最频发的“大魔王公路”。
一辆漆黑的纳智捷驰骋在危崖盘旋的腰带上,穿过一个个凿山而筑、或宽或窄的隧道,与承载着砂石的货车相遇又背驰,柏油路面印下了它曾经来过的痕迹。
为免撞到环岛骑行的单车,规避落石坍塌,宁栀只好放慢车速,全程高度集中着精神,根本无暇欣赏沿途的太平洋海岸线美景与峭壁山色。
不久后他们驶入了著名的崇德大隧道,汽车掠崖凌空,临海观潮,犹如在悬空的空中走廊上飞驰,几个急转弯更是惊心动魄,稍有不慎方向盘一打偏,就会被吞入万丈深海。
或许是悬崖下达到数千米的海深,令海水澄净得沁人心扉。弧形状的海岸线渐晕渐染,向远延伸又是另一种程度的蓝,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形成几层过渡波纹。临近海平线处,一条暗蓝色泽的水道往东北方向蔓延,像一块标志性的图腾,黑潮暖流将温暖的海水引入了酷寒北极。
这里就是清水断崖,由大理石和片麻岩组成的险峰,不易风化崩坠。它的剖面如鞘,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成九十度直角嵌入太平洋,巍然屹立于此,长年累月,成为一堵抵抗狂狼侵袭的坚韧堡垒。
下车以后,踩过碎石滩,循步道至观景台远眺,苏花公路好似一条蚯蚓化石,被稳稳镶在绿色青苔覆罩着的山体中。东部是海,西部是中央山脉,整个人宛若置身于谷底,四周笼罩着巨石骇浪,一不小心就会被埋葬。
宁栀穿着件紫色T恤,乍看上去像一根霜打了的茄子。许是开车开了太久,不知道为何有种莫名的烦躁,她撕开糖纸,往嘴里丢入一颗薄荷糖提提神。
两天前,林沐华在台东民宿不辞而别,徒留下一张纸条说明自己有急事处理先行离开。这种做法实在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问柊裴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她不由得感到郁闷。
其他游客可不像她那么愁肠百结。一旁有穿着红马甲的导游,拉了一队零零散散的游客,穿梭在人群之间,介绍着清水断崖。其中有一对小情侣,听口音也是大陆游客,醉翁之意不在听解说,而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块,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在步道上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他们叫住了正闲得发慌的柊裴,想让他帮忙拍一张合照留作纪念。
柊裴给他们连拍了好几张,女的看样子还想换姿势摆造型,被男的扯了一下,这才悻悻然放弃。
女生低头浏览一张张照片,全部扫了遍,大概还挺满意,这才想起来要致谢。她轻启唇瓣,声音刚准备出口,视线不经意瞄到正走过来的人,顿时愣了一下。
“……宁栀?”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
宁栀漫不经心走着,一开始只是远远瞧见一个穿着鲜艳衣裳的隐约人影,等到走近了才彻底看清。她一怔,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终于理解内心的烦闷是来自于何处了。
“没错,是我!”杜小莹心中的那么一点尴尬转瞬即逝,立马上去拉住了她,异常欢喜,“哎,宁栀,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啊,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了。”
宁栀浑身僵直,有些许不自在,轻轻避开了她的触碰,“呃……是挺久没见了。”
杜小莹抓了个空,又见她看似不愿进一步沟通,方才那层难堪又浮了上来,连带着面上笑容也淡了些。她收回手,假装自然地理了理头发,顺带秀秀自己无名指上的钻戒。“本来想跟你叙叙旧,既然你没这个意愿,那就算了。”听到身后的呼唤,她转身招手示意,回过头,眼角眉梢挂着些难以遏制的甜蜜,“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这次是来跟老公度蜜月的。喏,就是那个人,我老公。”
宁栀望过去,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想就此别过,对方却不依不饶,“你现在怎么样,还单着吗?”见她不吱声,心中到底有几分得意,嘴上也絮叨了起来。
“别怪我话多,大家眼看都是奔三的人了,别再像买猪肉那样挑肥拣瘦,多不实在。你想想,一头猪身上最好的部位也就里脊肉那一块,总不能大家都冲着它去吧?这样前腿后腿五花还卖不卖了?要我说,肉质不同,烹调方法也不同,关键是要找准方法,放对佐料,充分发挥出它们各自的作用。像饺子馅就要买前臀尖,炖和烤就要用五花肉……”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唇,满满骄傲就快要溢出来了。“比如说我家那位,生来就是脏兮兮的蹄子命,还不是我烹制得妙,现在才变成了一道上好的糖醋猪脚姜。”
宁栀闻言,默默向猪脚先生投以同情的视线,对方显然不知道本人在老婆心中的定位,见她俩聊得热火朝天,还大方做了个“你们随意,不用管我”的手势,继续专注对海吟诗去了。
此致,敬礼!宁栀从心底发射了亲切问候,冷不防感觉到肩头爬上了一只白花花的咸猪手。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柊裴叼着根草叶子,笑得很嘚瑟,“放心吧,宁栀身边有头随时待宰的壹号土猪呢。”
这回轮到杜小莹讶异了。她的眼珠子左扫扫宁栀,右瞥瞥柊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好心帮他们拍照的帅哥已经名花有主了。即便内心有千百个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宁栀真是个好屠夫,这块猪肉就算称不上特级里脊也勉强能说是一级通脊……
留着她还在原地生闷气,柊裴牵着宁栀的手越走越远,末了还忍不住笑嘻嘻捏了一下,“我给你长脸不?”
宁栀冲他做了个鬼脸,“柊裴,我想吃肉,糖醋里脊红烧蹄髈凉拌猪耳,只要是肉什么都行!”
“好,咱们这就吃大餐去。”他信誓旦旦打着保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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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裴骗了她。
旅游景点的午饭没有令她大快朵颐,油汪汪的一盘菜,偶尔露面的几块肉渣还是肥膘,尝了一下就失了胃口。但是野菜却炒得很入味,鲜嫩的半天笋和秋葵过过水,蘸点酱油就能就着一碗白饭落肚。宁栀没忍住好奇,尝了几条当地特色剥皮辣椒,去了籽的青椒并不辣,冰冰凉凉沁透心脾,适合下饭。
柊裴又给她买了麻糬和羊羹当作饭后甜点,自己则嚼着新鲜槟榔,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吃饭。“人怎么得罪你了,这么不待见?”
她咽下一整块羊羹,喉咙腻得发慌。“之前不跟你说过我的黑历史嘛,这位担当的就是被我揍成猪头的前闺蜜角色。”
“哦,那她确实该打。”柊裴轻嗤,“我不太懂女人的友情,不过她现在看上去挺喜欢猪肉的。”
宁栀歪嘴,嘈杂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导游挥舞着小旗子带着一群人涌了进来,前任闺蜜再度狭路相逢。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干瞪眼,柊裴赶紧拽着她先行一步。
下午经过燕子口时,为了防止滚石滑落砸到头部,下车走九曲洞步道的行人都要佩戴一顶安全帽。峭壁上是老兵一个个凿出来的岩洞,下方水流湍急,杂乱的石头堆里隐藏着印第安人头像,不仔细观察还看不出来。柊裴指了指天空,雨燕成群结队从上空飞过,他比划个手势,光线由昏暗转明亮,仰望两边山峰之间形成的夹角,真的有点像宝岛的纺锤形状。
一块不大不小的飞石砸在宁栀的安全帽上,有惊无险。离开萦纡幽谷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位于立雾溪下游的太鲁阁公园,入口处是一条长达两公里的白杨步道,用废旧铁轨枕木铺成,走着走着还能发现地衣,直通尽头的水帘洞瀑布,不披着雨衣进去很容易被四溅的水珠淋成落汤鸡。狭窄的山道左侧是被溪水侵蚀了百万年的U型峡谷,右侧是坚硬的嶙峋山峰。一路上有很多红黄相间的栾树,也有火红的枫叶,为植物单一的绿调平添几分色彩。
因为打算野营,他们在露营区的木造帐台上搭了一顶帐篷。深秋时节来野外露营的人还是挺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孽缘太深的缘故,竟然再一次巧遇了同样来营地扎帐的杜小莹夫妇。
猪脚先生还是一副腼腆的模样,告诉他们先前报名的是一个散团,现在解散便可以自由活动了。经他一番自我介绍,宁栀和柊裴这才知道猪脚先生原来姓朱,民俗学博士毕业,现在某知名大学任教。就这条件杜小莹还敢说自己老公是脏蹄子命?宁栀很为他不值啊。
“看过《赛德克巴莱》吗?讲的就是赛德克族与日本大和民族之间的对战。信仰的不同导致了冲突,一个信仰彩虹的民族和一个信仰太阳的民族为了灵魂的自由不惜浴血抗战,深深感染了我!其实早在上个世纪初,日军就对这里的山林实施‘理藩政策’,设立电网,切断部落与外界的联系;同时派出探险队摸透原住民的生活路线,趁其不备发起进攻。太鲁阁族虽然顽强抵抗,可因为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三千人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几乎惨遭灭族。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放弃!族中的男丁用生命守护着这片土地,拿起他们的弓箭□□,像骁勇善战的猎人一样,用原始的方式保卫着自己的家园!他们的精神令我动容……”
朱博士的毕业论文课题就是研究台湾原住民,之所以选择此地度蜜月,乃出自于对太鲁阁族部落文化的强烈兴趣,因此喋喋不休介绍了一大堆太鲁阁族的历史。
“神经病。”杜小莹约莫觉得丈夫这样的激昂陈词很让自己丢脸,先前的显摆荡然无存,啐骂一句就拿出IPAD看自己的电视剧去了。反倒是柊裴,听得十分入神。
“朱哥有学问,咱们比不上,专注自己本行,烤烤肉就好。”说话的是先前散团里头的一位男青年,叫小蔡,二十出头,模样周正,言行幽默风趣,热爱户外生活,拉了团里女士不少好感,分别时还依依不舍的交换了联系方式。
小蔡明显有备而来,只见他从鼓囊囊的旅行袋里掏出不少用品,一个人支起烧烤架,在园区的煤炉里烧好炭,不一会儿炉子就升起了滚滚浓烟。他不停将排骨烤翅翻面,刷着油和酱料,动作利索。肉香在营地袅袅缭绕,不少游客闻香而来,尝了一点后赞不绝口。他也不坐地起价,物美价廉,炉子前面瞬时就排起了长队。
“我的天啊,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杜小莹看得目瞪口呆。
小蔡在烟潮之中抬起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毕业之后打算自己创业,开一家烤串店,现在就当是体验生活呗!”
杜小莹艳羡不已,想起自家那位只会抖书袋子,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博士,气就不打一处来来。“你瞧瞧人家!比你还小一轮呢!”
朱博士瞅了眼,很不以为然。“不就是烤串吗,谁不会?”
她嗤了一声,“你有本事你来试试。”
朱博士也不恼,将串好的签子搁炉火旺盛的架子一摆,肉串滋滋作响,不待多时便嫩汁横流。他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在心底自我表扬了一番,得意洋洋地望向夫人。
“这些文化人啊,书读得越多,就越是自大,生怕自己干了什么没人赞美似的,烤个串还得等人夸。”谁知杜小莹心中又生出别的不满,硬是要鸡蛋里挑出点骨头。
“你也适可而止吧,别总是上纲上线的。”这下作得连宁栀都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发出吐槽。
“哼!”杜小莹别过身去,不再搭理她,而是自个儿涂起指甲油,倒也悠闲。
到了晚间,点点银白色的光飘忽闪荡在迷茫雾气之中,崖底溪水倒映着萤火虫灵动的身影,连带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缀得水面微波荡漾,熠熠生辉。这段时间恰好赶上太鲁阁族的丰年祭,原住民通过天生的美妙音域传达着古语文化,纹了面的太鲁族男女下山来举办篝火晚会,载歌载舞,好不欢畅。朱博士兴致勃勃,烤肠烤了一半就丢下油刷加入了舞群,毫不忸怩地跟着他们的步伐扭动,把杜小莹看得七窍生烟,留下个不屑的表情就自顾自走了。
她气嘟嘟走回营地,正巧看见小蔡的烧烤在收摊,一个人收拾着残局。
“小杜姐,你没去参加篝火晚会啊?”见清来者,他便问道。
她恼火地一挥手,“不去了不去了,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野人跳舞嘛,个个都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小蔡见她还在气头上,遂没再吱声,笑了笑,兀自埋头清理着垃圾。
“哎,你这次怎么一个人跑来体验生活啊,没带女朋友吗?”
“我还没有呢。”小蔡有些羞赧,挠了挠脑袋。
杜小莹的心忽地一颤,仔细观察起他来。或许是刚刚结束一场体力活儿,他大汗淋漓,整件背心都被汗水浸透了。上臂的肌肉一鼓一鼓的,硬硬实实,网上说的蜂腰翘臀窄肩一律俱全,不是长期泡在健身房里是出不来这个效果的。
她心念一动,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弯腰打量着他。“哎,小蔡,我瞧今天夜色挺美的,要不要去散散步啊?”
小蔡闻言一滞,抬眼,刚刚好对上她的胸部。杜小莹今天套了件V领短裙,前不遮乳后不包臀,身体稍稍前倾,连内衣的蕾丝边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蔡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小杜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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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鲁阁族人的篝火晚会持续了很久,宁栀一开始也观赏得津津有味,后来便不由得来了困意。打了个哈欠,眼见夜色的浓墨越来越深,她抬手看表,杜小莹说是回营地上个洗手间,这都一个多钟头没动静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