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莲花纸灯包裹着淡红色的火焰，闪着微亮的光芒，从水面上悠悠飘过。有的仍在摇曳，有的却渐渐垂熄了。
宁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苏醒的。她睁开眼环视四面八方，发现自己似是被冲到了一个水湾浅滩处，卡在两块礁石中间，牢牢不得动弹。
零散有几十具由整段楠木刳制而成、形如船状的棺材，顺流而下，像独木舟，缓缓飘流着。
她瞄准一具棺木，在它经过自己身边时一个使力，纵身而跃，扒在了它的棺盖上。
船棺随着河水继续飘荡。她瞅了瞅身上，大块大块的血迹凝固在衣服裤子上。红色也已然转暗，配合着深紫色的上衣，一点也不醒目。手掌和膝盖被划了巨大的口子，其余部位也布满长短不一的伤痕，可是幸好，没有暴露在肉体之外的断骨。
奇怪的是，她既感受不到任何痛意，也没有被冰水浸湿的感觉。
——就好像，行尸走肉。
宁栀目光空洞地盯着昏暗的天空，脑袋一片空白，画面定格在坠崖的最后一幕上。
——我果然是死了。
从来没有对死亡产生过具体的设想，然而一旦这天突然来临了，她才知道，原来人真的脆弱到连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
沮丧的是终究输给了人力，而不是她所敬畏的自然。
梁梓音，林沐华，柊裴，荔枝……还有好多在她短暂生命里昙花一现的过客，如今都成为了泡影。没能跟亲人尽够孝道，没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没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没有尝尽天下美食......回想一生，尽是遗憾。
好不甘心。
宁栀揉了揉眼眶，轻声嘟嚷：“我还不想死啊。”
这时候她不由得羡慕起林悦他们来了，好歹那些人在世间还留下了一点痴念。而她呢，什么都没有。
因为藏着掖着心事，她就没有留意到，身下的船棺不知不觉中发出轻微震动，临近尽头的冲积扇处时，原本水波不兴的河面居然形成了一个螺旋式水涡，急剧旋转着，具具棺材被飞快地卷入进去。
水流来势汹涌，而宁栀猝不及防，被冲力狠狠摁进河底，鼻子和嘴里都被灌入了大量水。
反正也没有感官知觉，她便静静躺在河底的淤泥之中，呈挺尸状，想看看自己什么时候会腐化作尘埃。
她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船棺底部刻着的花纹，纵横交叉的线条组合在一起，赫然像极了一条龙的形状。
等一下，龙……她不禁产生了丝丝困惑，手指覆上去轻轻摩挲着。
为何这个图案看上去如此熟悉，似曾相识？
她苦苦搜索着记忆碎片，无奈关键时刻大脑却是那么的不争气。
正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之际，只听耳边忽地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她停止思考，竖起了耳朵。
细碎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似乎来自于棺材之中……
宁栀脊背僵直，忍不住贴近棺身，凝神聆听。
木板尽管厚重，里边的动静却格外清晰，因此这回终于听清了那个女声在念叨着什么。
她问，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宁栀怔忪，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内里的人还有气息？
她浮出水面，沿岸随手抓了一段碗口粗的树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棺盖撬开。牙关紧咬，她以树枝一端作为支点，凭借身体的力量向下一压，入耳咔擦一声，木枝断了。而棺盖也应声而开，落入水面溅起一阵水花。
她丢开树枝，迫不及待冲过去想一探究竟，却陡然愣住了。
——棺椁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人……那么她刚刚听到的是什么？
正当手足无措之时，恍惚之中感觉到背后有股推力将自己重重一搡，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面朝下摔进了棺材之中。
棺盖合上，最后一丝光芒也随之被抽走。宁栀被封闭在这个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行动受限。她试着向外推开，可是顶上封得严实，纵使竭尽全力它也纹丝不动，临了只能够放弃了。
宁栀双臂交叠置在胸前，安定了思绪，默默数起数来。原谅她一生放荡不羁立志死也要做饱死鬼，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脑中一闪而过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前不久才品尝过的棺材板。回味一下，金黄色吐司挖成的城堡中盛满了高汤熬成的馅料，蘸上酱料，配合着吐司的酥香入口，美味无比！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塞在面包里的肉馅，在惶惶中等待着采撷。
棺身在水涡的吸力下开始剧烈旋转，棺材里的人也不好受，被颠得晃晃悠悠，仿佛又回到了驶向绿岛的渡轮上。
不知过了多久，宁栀再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血红的光线映入眼帘，她这才意识到棺盖已经被打开了。
她懵懂地直起身，彼岸火红一片，入眼的只有红花，不见丁点绿叶。长发及腰的男人背对着她，看样子是在给花浇水。没有看错的话，喷壶里流淌出来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红色的血……宁栀打了个寒噤，轻手轻脚从棺材里爬了起来。她虽然死是死了，还是不要惹是生非为好。得罪了权贵阶层，指不定会被打入哪层地狱，她可不想死后也不得安生。
“唉，姑娘。”有人叫住了正偷偷摸摸想溜走的她。
如果她还有知觉的话，现在铁定是头皮一麻。宁栀颤巍巍回首，只见长发男子依旧只留给她一个平坦的后背，弯腰从花田里拾起一朵开得最茂盛的花。蓓蕾呈倒披针形，翻卷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红得妖娆，红得浓艳，红得诡异。
然后他回过头来。宁栀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正常人的长相，本来她已经做好看到一张前后都垂满乌丝，分不清正反面孔的准备了。
“你帮我个忙，”男子捋干净花茎上的刺，对她狡黠一眨眼，“帮我把这朵花送给那边的女人。”
“……哈？”宁栀听后欲哭无泪，为什么我都死了还要被秀一脸恩爱啊。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他指的应该是奈何桥上给别人发汤的孟婆。没想到小伙子好这口啊，看来地狱的男女比例真是太失调了，娱乐生活也不怎么丰富，血气方刚的青年饥渴难耐，寂寞也是在所难免，只是竟然连老婆婆都不放过。她摇头叹惋，手持花朵，慢腾腾向桥边移去。
桥头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块石头，右边刻着“繁华尘世，云泥人海，两望鹊桥渡”，左面则是“弹指生死，几轮朝暮，三涂黄昏处”。再哭嚎再狂笑的人，喝下孟婆递过来的汤，人生百年转眼成空，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爱恨离愁甜苦喜忧，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青面獠牙的鬼差站在岸上，展开卷轴，宣读每艘船的归处，尖锐的腔调拖得长长的。
“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第一层，拔舌地狱。”
上一秒还在嘤咛啼泣的人，下一秒已经漠然地登上河上的渡船，任凭船夫将自己带上未知的旅途。
“瞒天过日，批红判白。第四层，孽镜地狱。”
又有一艘船出发了。
“肆杀牲畜，妄藐生灵。第十层，牛坑地狱。”
另有一些约是自杀而死的人，最为被鬼差不耻，轮回转世也只能入得了畜生道。不仅如此，连船也不给他们坐，只允许自己渡河，徒步涉水打入枉死地狱。他们神情同样冷淡，即使河水已然没过了大半个身体，也不见一分担忧之色，宛若这具身躯真的不再属于自己了一般。
……
一个排在她前面几位的“前辈”，兴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过于害怕，竟骤然把嘴边的汤碗往地上一摔，夺命往后面狂奔，边跑边大叫：“太可怕了！我才不要下地狱——”
可惜他的反抗并没能持续很久，因为即刻便有两个鬼差追了上来，在桥头围捕了他，一边夹着一个，将他往桥底轻轻一抛，不费吹灰之力。那人挣扎着露出水面扑腾了一会儿，气息渐弱，手脚慢慢没了力，沉入水底，没了声息。其中一个鬼差将他用勾魂索捞起来时，那具躯体已经像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只见鬼差强行掰开他的嘴，冷漠地往里灌着汤。
汤水从那人嘴角滑落，浸湿了衣裳，即使如此鬼差也没有停下动作。围观的见到此幕都被吓得不敢吱声，宁栀排在队伍最末端，直看得唏嘘不已。
孟婆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如同对眼前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从头到尾连头都没有抬过一下。不但如此，等宁栀瞧清了那忙碌女子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样子哪里算得上老妪，分明是位正值风华的妙龄女子。此刻正专心瓦着锅里的浓汤，分入小碗递给过桥的人，即使面带愁容，举手投足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可最让她觉得诡异的，是这个孟婆居然拥有一张和养花男子酷似的脸。
若不是亲眼看见那男人还呆在原地埋头浇灌他的花田，她真会以为这是他的恶趣味——分饰两个角色来吓过路的人……不对，吓过路的鬼。
她正在思考着个中缘由，冷不丁手中已被塞入一个滚烫的瓷碗。
“喝吧。”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机械。
宁栀斟酌了一下，还是把花献了上去。“那边浇花的小哥让我带给你的。他还让我捎上一句话：今天的你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这话说出来她的牙都要酸掉了，倘若牙齿还能感觉到的话。再说了，夸她美不就是夸自己俊吗，这么自恋也是不容易啊。
女子握住勺柄的手滞在半空，慢慢抬起头。
“没有叶子。”她呆呆凝视着光秃秃的花茎。
宁栀端详了一眼，不认为有何不妥。“有问题吗？”
“花叶不相见，生生世世，迷津难悟……”血红垂落在河里，混入莲花灯之中，沿水飘远。她复又缓缓搅拌起浓稠的汤水，低声呢喃。
宁栀顾不得她在嘀咕什么了，她此时捧着一碗汤，横竖都下不去口。
平心而论，她确实挺好奇自己到底会被打入哪层地狱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活在世上做不到永远光明磊落，她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有杀牲和剩饭两项，足以被丢入刀山和舂臼。
可是将此一饮而尽，就代表自己对前世再无丝毫留恋了。
真的能做到吗？
连她本人都没有确切的把握。
眼见后面排队的鬼越来越多，她却依旧犹豫不决，碗边的几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的待遇会像先头那位一样，被丢进河里再被强制灌下汤吗？
“没有这个觉悟……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孟婆从她手里夺过碗，递给下一只鬼。
宁栀麻木地重新排到队伍的末尾，长吁一口气，真得感谢这位孟婆手下留情，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糟糕，还是没有将它喝下去的勇气。
她有些惆怅。
沮丧的劲头还未完全过去，她猛然感受到肩头遭到重重一拍，接着便被紧紧箍住。
耳畔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来者眼珠子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扬起嘴角：“我就说嘛，怎么越看越熟悉，原来是你呀。哟，这可真是足音跫然，蓬荜生辉。”
她讶异地回头，身后站着的人不正是方才还在摆弄红花的长发男子么？他来干嘛？
她没好气地拂开他的手，“又要我帮什么忙？”
男子并不介意，呵呵一笑，拔高了音调，“哎，你猜我见到谁了？”
排在前面的鬼闻言纷纷转过身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但他的话显然不是冲着这些鬼，而是向着正在瓦汤的女子去的。
孟婆听到动静，也忍不住扫了这个方向一眼，平淡的眼神在他俩身上划过，复又垂低头，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那长发男子没有因此而气馁，依然兴致勃勃继续道：“想不起来吗？那我来给个提示吧，你看她像不像——”
话音未毕，桥身乍然晃了一晃，不远处刚才驶动的一艘渡船似乎出了点问题，毫无征兆地忽然偏离航线，冲向岸边，满载的一船鬼眼看着一个个栽倒进了河里。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被丢进河里的那一位知觉尚存，被丢上船后还不忘竭力一挣，努力想要摆脱沦为狱中鸟的命运。
这可算是工伤事故啊……男子眯了眯眼，松开宁栀的手腕，徐徐向桥尾走去。“哎呀哎呀，你这么不听话，上头怪罪下来我们可就不好办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不对，鬼。宁栀正观摩着事态的发展，冷不防衣角又被扯了扯。
又是谁？她不厌其烦地扭头，看清来者，再次瞪圆了眼睛。
生活真是处处充满惊喜，死后依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