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梁梓音意想不到的是,时霖并没有对这件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怔怔盯着他不停转动的手,只见修长的指间,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片,在他掌中一圈圈被削下,自始至终没有断开过。
“你不好奇吗?”一不留神,心里面想的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瞥向她,“好奇什么?”
“为什么我要和她们打架……”
“这都要问的话,我小时候的经历可以出版成一本书,名字就叫《十万个为什么》。”
梁梓音垂头表示很惭愧,因为她的人生并没有他那么传奇。
时霖放下刀子,将苹果片装在小碟子里,插上水果叉递给她,“妹猪,你知道什么叫给予吗?”
她歪着脑袋苦苦思索了下,“就是我给了你一样东西?”
“不错。假如现在你有两颗苹果,给了我一颗,自己留了一颗;那么等到哪天你没有苹果的时候,
我会把我仅有的那一颗给你。”
“这样你不是最终什么都没得到吗?”她大口嚼着果肉,很是不解。
“不,”他轻轻碰了碰她脸上的纱布,笑道:“我得到了很多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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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大厦一直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
说它属于边缘地带,它却处于人来客往的尖沙咀弥敦道上,坐落在一片高价楼市之中,对面便是富丽堂皇的半岛酒店,无论是码头车站还是购物城都离得极近。
说它是少数族裔的九龙城寨,是因为大厦内部挤满了南亚和非洲人,既有穿着黑纱黑袍的穆斯林又有打扮鲜艳的嬉皮士。卖家和买家皆不分肤色,拖着五颜六色的行李箱随便找个角落就可以开始交易。当你距离大厦还有几十米远时,替餐馆和旅店当托儿的贩子党已将人团团围住,吹捧自家的同时互相诋毁着别人的店。
商场内部,一间间拥挤的店铺里传出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沿途有小贩用不同语言兜售着假劳力士、蛋白石和廉价服装。这块土地是第三世界成功人士的俱乐部,也是避难者的天堂。
也有人将它视为香港的黑暗心脏,除了带有种族色彩的偏见外,更多出自于对这座降落在中心地带的外形孤岛的未知心理,带着深深的畏惧与不安。
即便如此,无论是憎恶它还是热爱它的人们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这里的咖喱还是做得很地道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少市民和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比如说现在,时霖和梁梓音刚在一家巴基斯坦人开的店子里饱餐一顿,腹腔里尚充盈着咖喱及羊肉的馥郁。
餐厅里播着德尔·香侬的歌,那是时霖和她都喜欢的一位乡村摇滚歌手,一首《Runaway》令他和伙伴一炮而红,进占了公告牌单曲榜的首位。歌中反复被吟唱出的“why”和“run”,仿佛代表了压抑的时代里嬉皮士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喧腾。可奇怪的是,古往今来,似乎只有离经叛道的人才能掀起文化创新的风潮。
加了盐的红粉奶茶帮助他们解了不少腻。消化完一部分后,时霖挑眉问她:“味道如何,你满意否?”
一连串饱嗝后,梁梓音哼哼唧唧评价道:“勉强给个三星吧!”
“……”打趣的话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时霖忽地变了脸色,端正姿态,起立冲着她后面恭敬一欠身,“二叔好。”
梁梓音匆匆忙忙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伫立在椅背后,腰板挺直,衣身熨帖,手腕上银底金边的浪琴闪烁着光芒。男士似乎总能得到时光的优待,与同龄人相比,他不过只在眼角留下了浅浅的鱼尾印迹罢了。
“嗯。”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视线移向时霖对面的人,男人居高临下审视着她,“朋友?”
时霖给梁梓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起身,顺势介绍道:“是梁叔叔的千金。”
“哦,梁家人啊。”他向前踱几步,别有深意地多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会坐享其成。”
梁梓音很不喜欢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说话语调,碍于时霖的面子,还是朝他敷衍地鞠了个躬。
“二叔真会说笑。您今日怎么也得闲过来这边了?”
“你这个问题提得真是奇怪,好吃的地方谁都会知道;既然你能来,为什么我不可以?”
见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边,时霖的余光向外瞟去,一个妖娆的美女正对镜补妆,兴许是在等人,面上隐约透着几分不耐烦。
心下了然,他顺着他的话接道:“二叔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见他依然保持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如同一块任人搓揉的面团,不管被捏成什么样的形状也发不出脾气,跟小时候真是云泥之别。
演独角戏是寂寞的。
男人顿时失去了继续冷嘲热讽的兴致。
“那么,二叔您慢用,我们先告辞了。”时霖牵起梁梓音的手,向他道别。
经过他的身边时,男人忽地拦住他,抚平领带上的褶皱,慢条斯理道:“时家的未来是属于时霏的,没有你的份。”
脚步一顿,他点头,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后面飘来。
“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如此便好。”
梁梓音紧紧跟着他走出了店门。时霖行在前面,双手插兜,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步伐频率依旧没有变,可她不知怎么就是觉得那个背影非常落寞无助。
所以她掩下隐隐情绪,加快脚步追上了他,“你生气了吗?”
他微垂着眼帘,闻言侧头望向她,“生气?犯不着吧。”
一个胖胖的男子与他们堪堪擦肩而过,差点没蹭到梁梓音身上,还好被时霖及时揽住肩膀躲了过去。
“可是他刚刚说得那么过分……”心中愤懑难抑,她替时霖感到不平。
他抚了抚她的头,语气轻松得如同在开玩笑。“你爸爸训你的时候你会生气吗?”
什么跟什么啊,梁梓音态度消极,低着脑袋嘀咕:“他骂归骂,总不会这样冷言冷语,让人听了不舒服……”
时霖转身,遽然止步,在梁梓音即将迎面撞上的时候伸手稳住了她的身形。
“搞什么嘛……”她不满地揉着脑门。
“呐,妹猪,听着——”他俯身,定定瞧着她。
“你是偶然降临的天使,我则是私生子,按理说,我们都是一个家里多出来的、注定不被看好的人,唯有这点是无法逃避的事实。但是呢,你要知道,这是选择生下我们的父母的人生,而不是我们的人生。人生只有一次,对于你我而言,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说着刮了下她的鼻尖,“所以说啊,不要再自怨自艾了,路还长着呢。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绝对不能在这里放弃,不然就让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得逞了啊。”
白炽灯光照映得通道光亮无比,四下的繁华与喧嚣逐渐隐退。商铺老板点燃了佛龛前供奉用的香炉,火星由微弱转强,心跳加快速度跳动。
愣愣望着眼前微笑的人,身体像一根僵硬的柱子。女孩屏住呼吸,心想,此情此景,我大概一生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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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烂尾楼还要残破的地下二手书店里,竟然埋藏着几本稀有的初版漫画。两个人窝在书堆里消磨着时间,淘了整整一个下午,收获颇丰。
可是当他们捧着厚厚一叠图书前去柜台结账的时候,撑着下巴打瞌睡的老板见到了却显得不大乐意,边摁计算器算着价钱,边从眼睛细小的缝隙间窥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同样射来不善的视线的,还有店里的其他顾客,手指停留在书页上久久未翻过去,祥和的氛围笼上一层阴霾。
“大镬,他们把我当成便衣阿sir或者入境处派来的官员了。”时霖耸耸肩,悄悄对梁梓音表达着无奈的心情,“要知道,这座楼里窝藏的非法劳工可不在少数。”
梁梓音吐吐舌头,“那怎么办?”
“我们在这里可不是受欢迎的人,还是尽快撤退吧……”宛若响应了他的号召,话音刚落,尖锐的警报声便刺破了虚伪的安宁,恐慌与惊叫亦随即袭来。
时霖反应还算快,迅速牵起了她的手向外奔去,“不好,似乎是火警!”
别管警报是真是假,都不要指望大厦内落后的消防系统能够消除这场安全隐患。时霖在“逃跑”的路上从某家店门口顺手扯过一条湿漉漉的抹布,“以防万一,拿着它备用比较好。”
梁梓音嫌弃地蹙起眉,她宁愿被浓烟熏死也不要捂上这块又脏又臭的东西!
逃生的人群将正门拥堵得水泄不通,迫不得已,他们只好往夹层跑去,在即将到达安全门的时候被两位棕色皮肤的大头绿衣拦住,操着蹩脚的粤语道:
“Sorry,sir,我们怀疑你私下携带高登,例行检查,请你配合。”
时霖与梁梓音即刻傻眼。的确,近段时间“淘金热”风靡全港,不少商家公然雇人将黄金塞在肠子里偷运处境,尤其是运往严禁私人拥有黄金的尼泊尔。但是……非得现在?时霖猛地一甩手,“别闹了!”
“拒绝检查,一定有问题,申请立即逮捕。”其中一个不容分说将他反扣在墙上。
梁梓音在一旁急得直跳脚,“他才不是偷金客……我可以证明的!”
“Sorry,madam,依照惯例,同伴的证词应当被视为无效。”他们对她的态度倒是客气多了,“麻烦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楼里的鼓噪与蜩沸慢慢归于平静,好似方才的警铃只是来自于某个粗心大意之人无意中的触动。虚惊一场的人们回归原位,继续忙碌着各自手头上的事。而在被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的狭小电梯里,梁梓音低声安慰双手被拷的时霖道:“别像苦瓜那样拉长脸啦。清者自清,等到了沙展办公室证明完你的清白,我们自然会被释放咯。”
时霖紧锁眉头,没有马上回答。此时的他正在思虑,商场里的人这么多,华人并不是罕见面孔,可为何警方会无端端突然盯上他,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尖沙咀阿sir真是有心,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在重庆大厦里也设了分局。”
“Shutup!收声!”比较凶的那一位警官率先发出怒喝,原先就不算小的眼睛,这下瞪得比铜铃还要大。
这一吼把梁梓音吓得不轻,轻手轻脚移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善意提醒道:“民不跟官斗啊。”
时霖嘴皮掀了掀,想说什么又没说,最终还是乖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