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潮热榕地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月光之中,羽民人安然的进入了梦乡,只有一间房子的灯光还亮着。
尧嫣站在木桌旁,俯身用一根篾片轻轻拨弄着昏昏欲灭的灯芯。
“怎么会这样?你真的看到了那鬼谲之物么?”尧嫣一边拨弄一边细语。
“那丑陋的样子我至今都不会忘记。”羽极坐在木椅上,火光投射出他阴沉的脸。
“它的出现会不会是.....还是那一次灾难过后的余孽,我估计是你想太多了罢,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尧嫣放下篾片,直起身子缓缓走到羽极的跟前。
“正因为如此才会让我感到不安。”羽极将头缓缓抬起,但目光无神。
“你太敏感了。”尧嫣说,她靠在男人的背后,环过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随即又直起身子,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是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牵动你脆弱的神经,告诉我,有多少个日夜你是在惊醒中度过的?”她的手僵在肩膀上,
“事实证明,你的直觉一向不准。”
“这次可不一样。”他坚信。
尧嫣放下手,走到桌边为羽极倒上一杯蜂蜜水,希望借由蜂蜜的甜蜜来消除他内心的不安。
“说来听听。”她建议。
羽极接过尧嫣手中的杯子,轻轻地咂了一口,缓缓说,
“我最近老是做同样一个梦。”
“什么梦?”
羽极面容微凝,
“我梦见榕地被一片汪洋火海所笼罩,随处都是血肉不堪的景象,烈焰之下有憧憧鬼影,可我感觉不到灼热,轰轰烈焰阴寒摄魄,我的胸膛像冰窖。猎船像废柴一样燃烧起来,渔网变成引火的布麻,我惊恐,但叫不出声,心里害怕得要命,我想要呼唤你的名字,可你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梦见的你比现实中还要清晰,你在哭泣,但流下来的不是眼泪,是哀血,我呼唤阿支,他倚靠在一棵榕树下奄奄一息,浑身焦黑,我痛苦压抑得快要窒息,最后总在一片惊惧的狼泣鬼叫声中醒来。”
尧嫣突然沉默了,有某些记忆在牵动着她的思绪。
“我想你肯定记忆犹新,那些画面历历在目。”他帮着她牵动。
“二十年前的记忆令人沉痛。”她说。
羽极的身体微微触动。
“那些回忆就像是冰凉的刀子啊!”
“难道是在暗示着什么?”女人谨慎地问道。
羽极表情僵硬,
“这个恐怕只有先祖才会知道,我在告诫自己不要去相信梦里的事,但仍然心有顾忌。”
“你当然不能相信!做噩梦就要认为它是反的。”
羽极为她果断的回应赐出一声轻轻的苦笑,
“你的优点就是太擅长干塞耳盗钟的事情。”
尧嫣挺直身体表达不满,
“你的优点就是老是怀疑天会塌下来。”
随后她缓缓坐下,尽管还是不相信,但她的目光已经变得警惕了。
“先祖在保佑着。”她安慰他,
“要不先将此事告知长老吧,他们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惊动他们。”
“那你打算怎么办?凭空猜测可不会带来真相。”
“我不知道,我打算这几天带领士兵去海边侦察,看能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将杯子放回桌子上,手扶在桌沿边。
“这样做真的好吗,请求长老的帮助不是更加可靠?”女人忧心。
“他们尚在禅修,我不希望这点小事打扰他们,权且先做这样的安排。”
尧嫣明白,她的男人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改变,索性不再争执,而是面带关切地握起了他的手。
“你自己小心就好。”
第二天清晨,羽极召集来一队士兵,他并没有向士兵们告诉实情,而是说作为阶段性的例行巡逻对待,他担心引起恐慌,当然士兵们心里也有小小的疑问,这是要去干嘛,因为这种季节是不需要巡逻的。
他们往海边飞去,在到达海滩以后,羽极将士兵分成两个队伍,他们沿着海岸线开始巡逻,羽极仅仅交代让士兵们飞的尽量高一些,小心一点,注意浅海附近有没有异常的情况,其他什么也不说。
“如果实在闷得慌,可以到森林里去采些松子、芥子米之类的食物。”尧嫣对着儿子叮嘱,她在编制着一串用鱼骨串联的项链。
画面切回了羽支的家。
“哦。”羽支小声在那儿嘀咕道,他换了一身浅灰缀黑的鞣制鱼皮衣,一早起来便开始询问父亲的去向,想要问清楚,他明白昨天的事情有一些蹊跷,试图从母亲的口中打探出一些消息来,而母亲却装作若无其事。
“昨天出海遭遇了一只凶恶的海怪。”羽支故意诱导。
可他发现母亲面部没有丝毫反应。
“你阿爸昨晚就已告诉我,那只是一只普通的海底蜘蛛而已。”她习惯性地编制着,没有抬头,平静地说,她的面容依旧,成熟一如她的年龄,不漏丝毫破绽。
“它的个头真大,几乎超过了人,把羽奎老伯吓得差点掉入海中。”羽支继续探问。
“是吗?”母亲笑起来,她放下手中的活,
“奎伯胆子从出生就很小,他见什么都怕,你可能没听说,他最怕蛇,村里的人都知道。”
“可是我感觉他是装出来的,他其实并不怕,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他的经历应该能够应对任何危险。”
“你从哪儿感觉到?”母亲问。
“从他的言语之中。”羽支回答。
母亲对此付之一笑,继续着手中的工艺制作,
“超凡的猎人不会炫耀他的技艺,因为他知道狩猎是靠双手,而不是凭借一片巧舌,那些经常将荣誉挂在嘴边的人,往往是因为心虚,怕得不到世人的认可。”
羽支沉默着点了点头,认同母亲所言之语,但他意识到他们把话题扯开了。
“可是关于那只怪物?”他小心地问道。
他看到母亲再度抬起了头,他看到一双严肃充满惩罚的双眼。
“你想要打听什么?”母亲问。
羽支被这种饱含征兆的眼神所吓住,不敢再往下问。
“快去准备准备,记得我叮嘱的事情,当你在这与我闲聊的时候,别人就已经走在前面了。”尧嫣顺利岔开了话题,她表现得跟往常一样,一如布里加怪物入侵村子一般毫无威胁感。
羽支撇撇嘴,终于放弃打探。
他准备一些用具然后向云松森林飞去,在飞行的过程中,回想着昨天那只吓人的怪物,那副恐怖的模样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回过神来,向前方看了看,离云松森林已经不远了。
羽支从森林一处空地降落,置身在里面,这儿可真是热闹,鸟群们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好像在欢迎羽民人的到来,羽支有一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理会鸟儿们的呼唤,一只美丽的杜鹃鸟停留在离羽支不远的树枝上,它的两只爪子有节奏的跳动着,如果是在往常的日子里,羽支会和森林里的小家伙们产生共鸣的,但是这会儿,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他在好奇着昨天毛悚的蜘蛛怪,心中忌惮着怪物喷出的那一团黑色液体,同时也隐隐担心着父亲的安危,生怕父亲遭遇不测。
他漫无目的的收集着食材,一些鸟儿飞临向他打招呼,他勉强回应了,这会儿快至晌午,烈日悬于苍穹之顶,羽支站立于一处阴凉地驻足休息,顺带擦拭着脸颊的汗水,不经意间已收集了半篮子的松子儿,足够应付母亲了,但他可不想仅仅只应付母亲,心中还惦记着某事。他顺着日落的方向由前望去,斑驳的树影挡住了他的视线,无论他眼神如何犀利,始终无法穿越这片苍苍绿野,以穷尽极目之光洞察到西海景象,但他洞察到了一点,他的心早已飞往那儿,于是自心底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决定去海上看看,直觉告诉他父亲就在那儿。
他奋力扇动翅膀,向天空中飞去,在高过云松森林之后,曝晒于炎炎烈阳之下往西边翱翔而去,在经过村子时,他将篮子悄悄地放在了家门口,蹑手蹑脚的绕过几棵古树,准备再度起飞,由于担心被母亲发现,又往前走上一段距离,正当他准备扇动翅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你想去干嘛?”
羽支回过头去,发现母亲就站在他的身后。
“阿妈...”羽支不安地嘟哝出来,他的眼神像贼,心里已在呐喊先祖名号。
“我就猜到你会去海边,所以请求一只杜鹃跟在你的身边。”尧嫣此刻的表情相当严肃,她不得不为自己孩子的安危着想。
羽支相当无奈,他的小心思在母亲面前一览无遗。
“快跟我回家吧,等你阿爸回来。”
画面又回到海边。
羽极的两个小队在事先商定好的地方汇合了,这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一无所获。羽极让士兵们回家了,自己还在沙滩上停留了一会儿,他踏着潮湿还未褪去余热的沙粒,那种干脆略带沉陷的感觉让他稍适踏实,但脸部局促的表情暴露出他此刻的心绪,余悸尚存,他又一次飞到天空中,向南边飞去。
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比沙粒要宽怀的多,羽极现在开始觉得自己的疑虑大概是多余的,昨天的那只鬼东西或许就如尧嫣所说仅仅是个例外,他也希望一切相安无事,想到这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继续往南边飞行了一段距离,心里想着在天黑之前返回家中,突然,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那个大家伙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沙滩上,他立刻飞往了那里。
羽极来到沙滩上,发现一只巨大的抹香鲸,那只抹香鲸是刚刚从海里飘过来的,已经僵毙了,还未散发出强烈地腐败味道,一些海鸟正在叼着大家伙的尸体。羽极走上前去,对着鸟群们发出一阵善意的警告,那些鸟儿知趣地飞走了,他仔细观察着抹香鲸的躯体,惊奇的发现它的身体之上有着非常多的划痕,他翻看伤口,那些划痕已经插入到很深的距离,伤口的周围留有一些白色丝状物体,伤口的深处以及整个躯体之间也都留有一些,羽极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严肃的表情在昏暗的天色之中愈显凝重,
“先祖啊,这简直是不祥之兆啊!”他低声叹道,随即在沉沉暮色中扇动翅膀离开了。
当母子两人在家中焦急地等待时,羽极慢慢将门推开。
“阿爸!”羽支欢喜地喊道。
“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拜见长老了。”尧嫣站立窗旁,双眉颦蹙。
羽极勉强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面部尽显倦容。
“情况怎么样?”尧嫣关切地问,她走到木桌旁为羽极倒上一杯菠萝麦酒,轻轻递给他。
“还算正常,没有发现异动。”羽极接过杯子,将麦酒一饮而尽。
“和我预想的一样,你的担心在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先祖保佑吧。”
当三人正在享用晚餐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尧嫣打开门一看,是羽光的妻子羽棠。
羽棠显得极为焦躁不安,夭桃般的脸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眼神慌张迷乱,胸中似有小动物在胡乱碰撞。
“发生什么事呢?”尧嫣平静地问道。
羽棠站立门外,双手紧扣,她的表情如同哀云一般,
“嫣,阿光前日出海捕鱼,可是到现在还未归来,我十分担心。”
羽极起身走到门外,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了,按照常理来说羽光应该回家了,除非是到深海进行大型的捕鱼活动。
“阿光只是独自一人前去吗?”羽极缓缓问道。
“是的,首领,他说只是在浅海进行日常捕捞。”羽棠神情依旧紧张。
“是这样啊…”羽民首领缓缓地低下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夜晚的空气比想象中要渗人心蒂,他不敢表现出过多的疑虑,在平静的思忖片刻后立即回应道,
“这样吧,羽棠,你先不必着急,季风快来了,可能是阿光的渔船被吹离了正确的航线,先祖在上,会保佑他的。”
“我会派人去搜寻,如果找到他,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羽极补充着说,这一句犹如一剂强心丸,羽棠愁怨的眉黛终于舒展。
“首领,那就拜托您了,愿先祖的恩惠照耀与您。”羽棠说完便转身离开。
当羽棠离开以后,羽极还有一些混乱,他现在已经很疲惫了,大脑根本无法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会这个样子?”尧嫣站在门后轻声问道。
羽极回过头来,缓缓进入屋内,他的目光茫然得犹如丛林中的迷雾。
“我也不知道,嫣,他不应该这么晚还未归的。”
“或许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向来就是一个爱冒险的人。”
尧嫣顺手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木桌旁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他是很爱冒险,但那是结婚以前,婚后就一直安分守己了。”
“我所知道的他倒是很爱他的妻子。”尧嫣将胳膊肘枕在木桌上,柔软细手轻托着下巴浅笑着说。
“他爱他的妻子胜于冒险。”
“所以才让你如此担心?”尧嫣将身子坐正,头立了起来。
“我担心的还远不止如此。”羽极说,他在木桌旁游弋徘徊,思绪一刻不定。
“先祖保佑,他应该会没事的。”尧嫣试图用祈语安抚。
“先祖会保佑他的,但除却不了我内心的不安。”羽极说,他的情绪依旧低落。
但他忽然站定停止,似乎想起了什么,头抬于前,眼睛发亮。
“我想起来一个人,他应该能想到办法。”羽极说。
“谁?”尧嫣立即问道。
“羽哲。”
羽极走出门去,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径直向羽哲家走去,他来到那棵支撑着羽哲家的阔地榕树下,沿着人工修葺的木阶梯向上走去,来到门前,敲了敲门,发现羽哲还未睡下。
“是谁…”从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阿极。”
锥顶形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门里探出来。
“这么晚了可不是到处跑的时候。”身影说。
羽民首领并未接他的话,而是直切主题,
“阿哲,我可能要安排你去办一些事情,阿光昨天独自一人出海捕鱼,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个身影随着木门的打开而完全显露,他的个头与羽极相仿,但要瘦弱得多,五官精致,黑暗中的轮廓阴影清晰分明。
“不可能吧,按理说他应该回家了。”
“我担心他出事了。”
羽哲半带嘲讽似的轻声笑了一下,他的嘴角好似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
“他的窝就在飓风眼里啊!他就在那儿产卵,狂风是他的老子,暴雨是他的奶妈,而闪电...”
“闪电是他家门口乱吠乱吼的狗。”羽极听过羽光这样比喻过。
“他出事的几率跟我分不清东西方向差不多。”羽哲轻松地说,言语之中的讽刺与银月一般写意。
“的确如此。”羽极承认,
“但事实就是,他在他家门口玩丢了。”羽民首领认真地说。
“现在我需要你立即召集一队士兵去浅海附近进行搜寻。”
羽哲思忖半刻。
“好吧...我这就去。”他勉强回应,他心里其实是有一些不情愿的,不是怕麻烦,而是他宁愿相信羽光捕鱼未归是由于其他什么疯狂的原因,当然这种疯狂是有惊无险的。
“阿哲…”
“什么事?”
“如果在天亮之前还没有找到他的话,就立刻回来向我汇报。”
“知道了。”
羽极走上前去拍了拍羽哲的肩膀,表情凝重一如四下里幕谲危悚的漫漫黑夜。
“小心一点…”
说完,羽极就急匆匆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