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开始肆虐渔舟,肆虐大海,火把渐灭。
重将缓缓走上前方,与羽极并列,在微弱的火光中,依稀看见一张混杂着雨水与汗水的令人纠结的脸。
“首领,我们该返回船舱了。”重将建议。
羽极不为所动。
“您依旧心有顾虑?”
羽极望向前方黑暗,
“我只是作为父亲而深深地担心吧。”
随即重将闭上双眼,微微低头,中指弯曲四指碰尖放于齐肚处,开始默念咒语,不一会儿那些火把又重新燃烧起来,它们不为暴雨所侵灭,羽极也感觉到,他上方的降雨也消失了。
“渠魁之子的使命还有很多,就如同他的身份一样,他必须成为一名真正的羽民勇士。”重将说。
羽极明白,
“太沉重了。”他却开口,
“还记得十五年前夕末部落袭击我们村子吗?”
“记忆尚存。”
“那时阿支才三岁,不过是咿呀蹒跚之年华,虎头虎脑,会稚嫩地唤我作‘yekenin’(父亲),尤为可爱。”
“在那次与夕末部族发生冲突的时候,战争僵持到最后,我部族占绝对优势,于是夕末首领博穆斯派出女影士将阿支偷去,作为战争的筹码。”
“那是夕末人尤为卑劣的胁迫手段。”重将回应。
“她们将阿支挟入潮汐密林,威胁我务必臣服于夕末部落,并要带领族人退出榕地,那时我不得不做出抉择,毕竟关系到全族人的性命。我记得当时你对我说过阿支自有吉神相佑,不必担心,但我已做好选择。”
“我不会为他一人而放弃整个部族,当然也不会退出榕地,不会妥协。他的母亲咒骂我的无情,咒骂我的狠毒,我深深地自责,那是一个令我痛苦而又绝望的选择,但我绝不会退让,我已经做好将阿支交给先祖的准备。”
“我敢保证。”他发誓,
“那一晚是我这一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晚,那一晚,责难之神与诅咒之神如影相随,那一晚他的母亲祈祷至天明。”
“我能体会您的痛楚,我的首领,在当时,我想全部族的群众都能体会您的痛楚。”
“我不过是不愿再看到他为自己的身份而承受太多的苦难吧!”他哀叹。
一阵沉默。
“但最后他平安而返了。”重将安慰,
“这一次也定会平安而返。”
画面切向夜空,陵雨滂沱。
羽支的头发像揉作一团的马鬃,雨水犀利地从他脸颊拍打而过,他祷告一阵,将金枪鱼肉丢入大海,随后认真检查系在腰间的绳索,
“要系牢。”父亲叮嘱过,
但他系的甚至比父亲要求的还要紧,他很固执,
“要么载誉而归,要么身葬大海。”他心想。
然后他开始吟唱咒语,他的声音没有父亲那般浑厚,此刻滂沱大雨与电闪雷鸣也尽将他的声音淹没,
“要如海浪一般吟唱。”羽支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但他无法理解这层含义,依然迷茫地继续着,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有鱼群在海中跳跃,他惊讶,深深钦佩新水语的力量之强,他的天分与生俱来,他自豪,然后慢慢地移动身体。在风暴中,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无法浸湿他的羽翼,他忽然想到那一只梦中的枭鹰,此刻就像它,他不敢多想,耐心吟唱,海面鱼群越来越多,个个欢愉跃起,他能隐约瞧见,没有期望中的大鱼。
“要耐心。”他告诉自己,
“要如海浪一般吟唱。”
但怎么才能如海浪一般吟唱呢?这是一个很费解的话语,此刻他已偏离渔船不小的位置,手中钢叉紧握起,只等离弦之时,
“不着急,才刚刚开始。”他给自己打气。
他飞到离渔船更远的地方,大声呼喝。
画面切换。
羽极一行人返回船舱,一盏昏黄的油灯点亮周围,尽管重将将水灵驱散,但他的身体还是浸湿了不少,他取出酒袋喝了一大口椰酒暖暖身子。
“酒乃禁物,乱人心迷。”重将坐立羽极对面开口。
羽极善意地哂笑,
“但酒能给予人勇气。”
他放下酒袋缓缓道,
“当年阴祭守卫一役,亲王赐予众将士烈酒名为炸雷,据说是一位古老的古特力尔加力士亲自酿制。”
“那是我这辈子尝过的最烈的酒,入口裂喉,沉肚蚀腹,至今想起来都有一种莫名的绞痛感。”
“但最后酒劲涌入大脑,那种绞痛感便不再强烈了,后来彻底消失,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你要知道当时我们个个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开战之前就猜测到很多种痛苦的死法。”
他比划,
“结成冰晶..绞首..剖腹..五马分尸,肠子流到满地,脑浆迸裂,身首异处。”
“那种莫名的痛楚让每个战士心里都埋下了深深的恐惧。”
“黑鳞鲛人为我们埋下地深深的恐惧。”他强调,
“恐惧蔓延,有的战士想到了临阵脱逃,想到了投敌,甚至是自我了断。”
“但就是那一碗烈酒,当我们一饮而下,而后将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实了。”
“我们可能觐见先祖,我们可能血肉模糊,我们可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至亲至爱的人。”
“但我们忽然拥有了勇气,不再胆怯。”
“死亡何惧?”他皱眉反问,
“于是我看到一个又一个勇敢的羽民战士,一个又一个勇敢的隆达巫师,一个又一个勇敢的丹朱贵族,无畏地冲向敌人,冲向死亡。”
“酒能让人变得真实,真实的人无可匹敌。”
“最终我们大获全胜。”
沉默片刻。
“那刚才为何不让阿支也饮一碗酒?”帮夫忍不住问。
羽极严肃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年龄尚浅,不宜饮酒。”他解释,
“凡事皆有它危险之处。”
“其实还有他法能够给予人勇气。”重将开口。
众人存疑,模棱地看着大祭司。
“信念。”他说。
“恐怕首领此刻饮酒多半是因为内心的焦虑吧!”一旁的船夫嘟哝。
“有一点。”羽极承认。
“越饮越慌。”船夫笑言。
重将随即从袖袋里取出一块鸾佑石,那石头发着方才与羽支额头同样的光芒,
“首领安心,只要此石光芒不灭,阿支定当无事。”
羽极紧紧地盯着那一块奇异的石头,此刻它闪烁着如同紫金冠一般的光芒。
“这是什么?”羽极好奇地问。
“生命之石,如同与之连通人的心脏,只要阿支还活着,这块石头就会一直闪烁。”重将解释,随即他将鸾佑石交给身旁的护法,并悄悄交代几句,那个护法安静地离去。
画面交替。
羽支依旧在天空中呼唤,已经过去快一个钟头了,显然还未等到心中期望的鲜货,暴风雨依旧,他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错误,也有想到运气糟糕的缘故,但他内心更多的是质疑,否定自我。
“虔诚。”他已努力在做,
“耐心。”他已表现得足够充分,
“要悠长而浑厚的吟唱。”他已做得够好。
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出现错误了呢?他想得头皮都快要破了。
“要如海浪一般吟唱。”这句话反复回响,
“海浪是什么?”他心中自问。
海浪于无形,却最有力量,看似柔弱,却不胜柔弱。
“力量!!”他形容,
“勇气!!”越来越近了,
忽然他就如同双目失明的盲人重见天日一般,
“无畏!!”他领悟,
“无畏地吟唱。”
随即他在狂风暴雨之中怀揣着一颗虔诚无畏的心疾声呼唤,
(羽语)“伟大的海洋之母,伟大的深渊之母,伟大的幽蓝之母,我谦卑,我敬仰,我无畏,我纯粹,在您深邃的世界中寻求挑战,百川归流,波澜壮阔,我并非挑战您的巨擘,我并非不自量力,实乃千百传承,部族之光,寻求荣誉的道路上无法退怯。来自深海的猛兽,强壮而又残忍的鲜货,务必出现,与我决斗,与我进行一场殊死较量,定个高下,我要向你挑战,在海洋之母的见证下,务必战出个你死我活,我已准备好,生死由命,永不畏惧,永不软弱,你战胜我,一同坠入深渊,我们依旧乃是海洋之子,我战胜你,部族闪光,你与我一同披上荣誉锦帛,来自深海的恶鱼啊,快出现吧,我要挑战你的凶恶,我要挑战你的暴戾,给我荣誉,给我尊严,张开你的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摆动你的庞大身躯,杀我,杀我,我不惧怕,永不惧怕,视死如归,永不退缩。”
凌冽闪电如同一道极光之剑撕破深邃的天空,陵雨如注犹如天河倾泻。
“覆蔽穷黑乃隐秘之色,暗藏危机,汝定需谨小慎微!”他听见父亲在心中大声告诫。
“深蓝汪洋乃生命之色,可祈求索取,但要放弃贪婪!”他听见父亲在心中厉声叮嘱。
“幽绿碧波乃期望之色,充满生机;鳍黄鱼肚乃燥动之色,是恐慌以及狂热!丹红热血乃无畏之色,鲜红四溢;瑰紫鸾佑乃神秘之色,运神庇佑!”他听见父亲在狂风暴雨之中疾声呼喝。
“光辉阳金是荣耀之色,是希望之光,是胜利之光,升起之时便是汝载誉而归之时。”
尔后虔诚的信念让人变得真实,真实的人无可匹敌。
待吟唱完绝之时,前一分钟还是仅有暴风雨的躁动,后一分钟海面掀起了如霄汉般的巨浪,不远处有一束暗光急速奔游而来。
鲜货如期而至。
然后画面交替呈现,时光如影,那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夜晚,直待暴雨停歇、黑暗将逝之时,海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渔船上的人却不平静。
“主祭,情况不妙,鸾佑石光芒微弱。”护法于次日凌晨结束前焦急禀报。
“怎会如此?”重将说罢起身走向船舱外,众人紧随。
他们看到船头最前端摆放的鸾佑石已经失去紫色光亮,黯然静躺。
羽极脸色骤变,紧张得身上的湿渍快要干涸,他的眼中徒生绝望。
但那鸾佑石就如同停歇的脉搏骤然间律动起来,它又开始闪烁起紫金冠一般的光芒。
众人欢呼雀跃。
“快看!!”帮夫指着前方大声呼喊。
不远处有一点光亮在向渔船隐隐靠近,离得越近,光亮愈强,突然间一分为二,一个直冲天际,一个仍留海面,随后他们看到一只紫光大鸟拖着一条巨齿狞怪靠抵船身。
“是角灯鬼!”帮夫惊呼。
它虽已死,但巨角顶端依旧发着耀眼光芒,照亮了整个船身一侧。
羽支缓缓降落渔船,浑身已是伤痕累累,左臂间、双手间鲜血直淌,紫光从额间消失,鸾佑石完成使命,他傲然地看着父亲,整个神态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羽极浑身颤抖,目光激动,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下一刻,他将儿子紧紧拥抱在怀里。
“金鹏圣子降临。”重将合手赞美。
然后羽支听见,那些渔夫伙计们在窃窃私语,他就像父亲一样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