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三·小雪
今年恩荫授官的名单品秩终于颁下诏书,最引人瞩目的,是这一次的恩荫名单里,本被外界广泛猜测的一个中书省侍郎名额竟变成了三个,分别落在袁、郑、段三家。中书省旧称紫薇省,三位佳公子,翩翩紫微郎,春风得意马蹄疾,意气风发。
本来这届春闱,袁泠傲是去应试。顾皓熵是宗室子弟,不可应试,袁泠傲从太学完成学业,根据成例,本无需参加考试,可直接恩荫出仕,不过,袁泠霜知晓二哥素来心气高,但是春闱终究因舞弊案取消了,待到明年再考,因此,便有了恩荫的这个中书侍郎。
袁家出一个中书侍郎,外界并不奇怪,郑家跟着出一个,虽意外,也不是不可接受,最最让朝中上下所不解的,是护军都尉段之昂独子,也被授予中书侍郎的职衔,武将突然任文职,转变似乎有一点点大。
一时,举朝内外,议论纷纷。此前,从宫中大内到地方实权,各方耳目纷纷刺探到的消息是惠帝有意招段家之子为婿,为了段家,不惜破了几百年来‘非侯不得尚公主’的成例,惠帝对段家,着实隆宠至极,但是,还没有等段家郎当成驸马,竟一朝成了中书侍郎,实实让所有人猜不透惠帝的心思。
旨意一下,四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惠帝忌惮段家军权过盛,怕养虎为患,有朝一日变成第二个袁家,不受控制;也有人说,是惠帝有意培养段家,先有军功,再入中书省,段家郎今年不过区区二十岁出头,惠帝是在按培养股肱之臣的路子在提拔段潇鸣。总之,各家之言,犹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凭空而降,散入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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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二十七年·十二月三十·除夕
除夕宫宴,琉璃宫灯映朱颜花影簇,衣袂翩翩歌高阁起缦舞,宛转楚腰束巧语笑靥浅,灯影摇曳映九重纱幔夜风拂。惠帝与皇后坐首位,群臣朝贺,内外躬亲。
白玉壶酌盛世宴,卷珠帘笑轻柔尽散漫,天家繁华,古来如此。未知今世之你,看了此番景象,心中作何感想?袁泠霜远远地朝段家父子的席位瞥了一眼,当朝新贵,应酬得岂不殷勤?
片片瑞雪点醒鼎中满馥香,岁岁年年举杯欢歌更夜长,一盏屠苏酒,入心意长浓。
“阿泠现在越来越了不得了,方才连圣上见了都问起这是哪家女儿。”盛装打扮的晏翡同她哥哥晏翳一同来敬酒,打断了泠霜的思绪。
“阿翡今天好漂亮。”泠霜与袁泠傲同坐一席,边笑边起身,袁泠傲与晏翳率先一同举杯,互饮而尽,“不过是你常在宫内走动,我入宫甚少,圣上不认得我罢了。”泠霜淡然一笑,将一杯屠苏酒饮尽。
晏翡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便继续往一旁去敬酒了。泠霜看着晏翡宫装丽影,仿佛去岁还是天真单纯地伏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小女孩儿因为朝局变幻,一夕长大了许多,不得不感叹时移世易。
“还好么?”看着袁泠霜已喝了不少,面色酡红,又愣愣的,袁泠傲偏过头来,轻轻道:“屠苏酒虽不烈,但是比一般女眷饮的酒还是浓上很多的,我去唤人帮你换换吧。”
因一般女眷不擅饮酒者众,如除夕、元宵宫宴这样的大宴,臣属与家眷同座,因此并不会专门预备女眷喝的酒,宫规又不许臣子自带酒水入宫,御膳房便在此上动了脑筋,为了巴结权贵,稍有权力的太监宫女便会为大臣眷属私下换酒,以此牟利,袁泠傲所指,便是这个了。
“没事,我会喝慢点,二哥无需担心,倒是二哥平日不饮酒,今日喝了这么多,要不要紧?”袁泠启的酒量是极好的,但袁泠傲在家中从不饮酒,因此袁泠霜确实不知道他酒量深浅。
“没事。”袁泠傲把微微褶乱的袍袖摆了一摆,任宫女将面前的空樽填满。
郑家姐妹大概是为了避嫌,只有郑博钧一个人来敬酒,刚想趁机对泠霜说几句话,却被袁泠傲冷肃的一张脸生生吓了回去,讪讪地走了开去。
顾皓熵与宗室子弟坐在一起,向袁泠傲兄妹遥遥举杯,今夜的顾皓熵头戴蟠龙拱珠紫金冠,身穿月白色盘螭错金银线吉服,发冠上一颗硕大的东珠映着大殿五彩琉璃灯煌煌生辉,与他往日常服的朴素儒雅大相径庭,不过,这才是本该属于他身份的打扮。
顾皓熵本就长得极为风流儒雅,俊采星驰,如此贵气庄重的打扮,益发衬得他仙人之姿,令坐在他旁边的一派年轻宗亲顿时黯然失色。泠霜看着看着,不由微微兀自笑了笑。
“皓熵着宗室吉服,倒与往日不同。”袁泠傲一眼瞥过她脸上,将她的细微表情尽收入眼底,面色平淡地将这杯屠苏酒轻轻抿了,一口咽下。
泠霜闻言,侧过头去看他,先是不置可否,笑容一点一点绽开在唇边,宫装隆重,桃粉色的大罩衫,领口的白狐风毛柔软地搡在脖子里,双环髻上别了一对鎏金梅花流苏发箍,是她母亲亲自帮她挑选的,虽不是什么绝世珍品,但是所选材质极为难得,构思精巧,镶嵌了整枝粉珊瑚做成梅花的枝干,又缀了粉珊瑚珠子同南海珍珠与翡翠圆珠用足金打成的极细元宝链穿成的长流苏鬓缀,两弯娟秀的黛眉间缀了一枚正红色的眉心贴,衬着本就上乘的容貌,极为明艳。她想着定是自己刚刚盯着顾皓熵看了许久,被他看到了,将方才的一尊酒抿下了一口,道:“殿下固然是芝兰玉树。”顿了一顿,微微倾身靠近袁泠傲,道:“但妹妹却觉得,我二哥才是稳重儒雅,翩翩风采非常人可比呢。”说完,看着袁泠傲微微错愕的表情,面上恍然有一抹红晕现了出来,继而慧黠一笑:“二哥,你脸红了。”
“酒气上头,喝得多了。”袁泠傲又恢复了一派不冷不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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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饮还在继续,笙歌曼舞,暖香熏人。烟花展演是每一年除夕的压轴节目,每年各地进宫的烟花,穷尽匠人心思,绚丽华彩,倾注了多少人力物力,只求换来一瞬绚烂。
太监们早已将焰火拍好,只待时辰一到,夜空便被五光十色的烟花点亮。
鹳雀台历来都不是观赏烟花的最佳场地,但是,却胜在清净,且建在梅园之中,千株红梅笼抱,暗香浮动月黄昏。
雀台深,雪欲来,霜晚欺白露,草木尽萧疏。一步一步踏着尺许深的积雪走,幸而已有人走过了,踏出的脚印正好变作一条引路,才不至于让她踏在雪里湿了绣鞋。
梅花添新色,染朱色人间,看今朝年岁,与君共佳节,这本是方才,她在大殿上遥望段潇鸣时暗暗在心中所念,却不想,那个从梅园踏了一路脚印到鹳雀台的人,原来是他……
“袁小姐。”段潇鸣负手而立,一地白雪映着月光,宫灯璀璨,在他双眸中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段公子怎会认得我?”此番虽然没有第一次西郊行宫那么窘迫失态,但,凡是事关他,到底让她顾盼凌乱,失了从容。
“在下听闻袁府之中只有一位小姐,如今小姐锦衣华服,仪态高雅,那日又称袁侍郎为‘二哥’,想来应是了。”
熏风暂动入罗帷,笑语低回流光飞,前世今生,千里关山雪满,万年长恨绵绵,前世里,袁泠霜负尽天下不负你,今生,希望与君白头不相负,望着眼前的段潇鸣,袁泠霜在心底暗暗感叹道。
前世里,她总想着他穿上汉人袍冠会是什么样子,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描摹,无数个灯火相伴的夜晚,草原上的风吹得毡房呼呼作响,他在沙盘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形,她在铺着厚厚羊毛毡子的卧榻上拥着被衾,看着看着,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一手撑在沙盘上,一手拈着一枚小插旗,邪魅的眼睛里流淌出笑意:“爱妃,口水流下来了……”
暗香浮动花正浓,鹳雀台上,新晋中书侍郎站在面前,乌纱绛袍,五彩星辉,一位翩翩紫微郎。
“上次小姐涕泪满面,神态哀绝,可是因被在下吓着了?”二十九岁,春风得意的紫微郎。
“段公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十三岁,尚未及笄的永安县主。
“真话。”他神态认真。
“因我倾慕公子,是故失态。”她抬眸微笑。
风卷沉香逐,几树彩灯烟罗,低绮户。万枚焰火被点燃,五光十色的火焰冲天而上,在宫城的夜空开出千朵绚烂花朵,溢彩流光映亮段潇鸣错愕复杂的表情。
虽然这一世的你早已不记得我,可是,上苍既然让我们相遇,那,注定,这一辈子我都逃离不了,也许我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我却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因为,那样深刻的一个曾经,我,没有办法不爱你,真的,没有办法……既然如此,我,便把自己许给你,不管现在与将来,你会不会爱上我,我将自己,许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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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殿的时候,烟花展演已接近尾声,天空落起了鹅毛大雪,大部分人都受不住外面清寒,已回到殿内去了,剩下的人,也都站到廊下,远远地,只看见瑗妃一个人站在在大殿雕栏玉砌前,俯览九城灯火,展望漫天缤纷。
“雪大寒重,娘娘怎么不到廊下去看。”今夜,云杳重楼无数,轻月流云相覆,一步一景,无不是皇权睥睨天下的象征,但是,夜拥三千紫阙,内心却孤楚无依,有谁会知晓,拥有倾城之貌,君王宠爱,引天下女子艳羡的瑗妃,也只是鸾镜清影顾,岁月荒疏?
“宫中岁月,晴暖不辨冬夏,倒难得,如此大雪,冷一冷意识,也是好的。”雪花自九天而降,轻柔地,晕染上她的发。像瑗妃这样的人,惯看人间繁华,最后一波烟花冲上九霄,瞬间湮灭成盈满双眼的纷繁大雪。
黄泉外仍有明月,洒落在她眸间。那黯淡又天真的目光,半痴狂,半挣扎,千万遍,勾勒着她心底伤疤。饶是袁泠霜这般从黄泉走过一遭的人了,生与死,早已看淡了,但今宵星沉月浮,听风唳千里雪,也不禁黯然神伤。不知道,那时的瑗妃和吕少卿,是否有相携看过一场夜雪,不知道那彻骨相思夭折成决绝之后,那一双绝世丹青妙手,故纸堆中,可还能找回一寸流光,一寸黄粱……
一段纷繁遥远的韶华,终由岁月凝铸成指下血,心口砂。满座这些来去匆匆的脸庞,又有谁,曾知晓谁的过往。有兀自生死的叹惋,一世仿佛如烟华散,见证多少生死离别,像瑗妃二人,恍惚隔世后无缘再见。
最后的绚烂消匿,夜空又恢复到寂寂如初,漫天的大雪,落了两人一脸一身。
“县主来晚了,未看到焰火最灿烂的时刻。”
“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人生最重要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瑗妃不禁心头一震,眼前面前少女,琉璃红,莹莹柔情染笑靥,翩然间,花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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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了?”袁泠傲伸手拈去她头上沾着的一瓣红梅。
“喝多了,在鹳雀台看看梅花,吹吹风。”泠霜对他笑笑。席间轻歌曼舞,暖香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