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二十八年,惊蛰之后,春分之前,袁府里姹紫嫣红开遍,张灯结彩,喜气盈人。
袁郑联姻,在前前后后准备了大半年之后,终于算大体妥当了,为了显示对新媳妇的看重,袁泠启和袁泠傲所居住的院落都重新休憩,里里外外,终是让人满意了。
袁家下聘那日,两位公子的聘礼,每份皆是一百零六抬,因为按照礼部的规制,皇子娶正妻的聘礼是一百零八抬,为了显示不僭越,所以袁家的聘礼是一百零六抬,有心人看了,不免在心里暗暗叹一句:只比皇家少了两抬,虽说不僭越,可是,难免也有张狂的嫌疑了……
郑家两位小姐的聘礼合在一处,一共两百一十二抬,从袁府正门抬出,穿过仁安街,前头都进了郑家中门,后头还没出袁家。郑家大总管更是亲自率领家仆在大门口列队,每一位抬聘礼的袁家下人人手一封红包吉银,有不经事的年轻仆人当街拆封,好事围观者上前,惊声大叫:“六两!”说着,两眼发直,舌头都差点打卷。
本来袁家的聘礼手笔大得已经让全京城的人掉了眼珠子,如今郑家的出手阔绰让人不禁一声叹息:也就是这样的两家,门第才算般配了。要知,每人一封六两银子的吉银红包,光是这一项,郑家便扔出去两三千两银子,段潇鸣下朝回府的路上,被下聘的队伍堵住,也站在人堆里围观,心想着,军中的普通士卒,一年的饷银也不过区区六两银子,普通人的一条命还不如郑家给抬聘礼的下人打赏钱……
因为下聘那日的场面震动了京城,到了迎亲这日,九城兵马司特地请示了顶头上司护军都尉段之昂,是否派兵维持下治安,不然,怕混乱之中,百姓们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
段之昂虽是一介武夫,倒甚为心细,觉得终究是办喜事,出动兵马维持治安戾气太重,便交代了段潇鸣,让他暗暗派心腹调一营兵马,穿常服,分成小队,间隔十米,混在两旁围观的人群里。
朝廷中人,哪个不是耳听八面,老奸巨猾,虽然三家都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但是婚礼次日,段之昂分别收到来自袁郑两份吉礼,送礼来的人客气地说着‘托了段将军的福,婚礼才算办得体体面面,这是府里的一点小小心意,请将军务必笑纳’,来人走后,管家拿出吉礼里夹着的红封,拆开一看,五千两!段之昂不禁轻轻摇头一笑,当权臣果然是有好处啊,想他一个正二品将军,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区区三千两,如今举手之劳便是一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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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这日,万人空巷,仁安街作为迎亲的必经之路,被围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百姓,都想要一睹袁家两位天之骄子的风采。
幸而两家事前都有准备,更有九城兵马司的人在各个路口把守维持交通,整个迎亲队伍顺顺利利地从郑家到了袁家。
两对新人一起拜堂。
在今年的元宵佳节,袁昊渊忽然将泠霜之母陆茜柔扶正,虽然事前毫无征兆,但是泠霜心知此举与叔父定然脱不了干系。
礼部的动作倒是勤紧的很,还不到一个月,敕封一品诰命的旨意便下来了,百蝶云秀裙和鎏金双凤一翟钗冠齐齐送到了陆夫人面前。
看着此时与父亲双双端坐在主位上的母亲,泠霜不知道她心里对正式成为袁夫人开不开心,但至少她此刻脸上的微笑保持得很好。
泠霜看着兄嫂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心里忽然间极为感慨,前世里,她跟段潇鸣,都没有正式拜过堂呢……
拜完堂,便是开宴,各家的座次都是依照亲疏远近品级高低所排,宴席还未过半,便只剩下了袁泠霜独自坐在主桌上——父母皆去招呼客人,两位兄长都徘徊在各桌敬酒,祖母乏累,已与几位王爷家的太妃们到正房去说话了。
泠霜刚想离席,却见晏翡直直向她走来。
“阿泠……”一身水红色衣裙的晏翡,头上一排侧插了两支南红玛瑙镶嵌的芙蓉簪子,脸上有很重的脂粉痕迹,云鬓丽影,整个人打扮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好几分,穿戴得比泠霜还要艳丽,不知道得人,还当今日做小姑子的人是她呢。
“阿翡今日真漂亮。”泠霜伸手去牵她的手,微微笑道。
“你一个坐得无聊吧?”晏翡笑笑,说道。
泠霜依旧笑着,不置可否。
“我陪你去花园走走。”
言毕,泠霜报以一个好整以暇的微笑,朝席间望去,果然顾皓熵的座次上是空的,正欲收回目光,却正巧碰上段潇鸣的目光,只一瞬,两人都别了开去。
泠霜看着晏翡的眼睛,不说话,只狡黠地偏过头,笑意加深了许多。
“我……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晏翡被她看的说话的声音也不禁低了几分,到底是心虚。
“那我倒不知,阿翡现在连同我说说话,都要脸红了呢……”泠霜笑着在她耳边轻道,看她羞得脸愈发红了,便也不再逗她,朝旁边唤道:“芳萋。”
一连唤了两声,芳萋也未动,泠霜不禁抬头看她,只见芳萋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兀自失着神。
“你怎么了?”泠霜站起来走到她旁边,轻轻地道。
“啊?!”芳萋像是猛然间惊觉过来,忙低下头:“对不起小姐,我……我没事……”
泠霜看得出来,自从二哥定亲以来,芳萋就与以前不太一样,最近这几个月,全府上下忙着操办婚事,她就整日失魂落魄的,这丫头的心思,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但泠霜并不想现在点破,便道:“你这几天忙得也没睡好,且回去歇会儿吧。”
“芳萋不敢,小姐恕罪。”芳萋吓得一张脸更白了几分。
“我是真的让你回去休息,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泠霜有些不忍,温言道。
“小姐……我……”芳萋看着泠霜的脸,犹疑不决地愣在那里。
“去吧……”泠霜不再管她,径直牵了晏翡,往花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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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丫头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一边走,晏翡一边状似无意地聊到。
“这段时间府里办这么大的事情,上上下下都忙坏了,也怪不得他们。”泠霜一笑略过。
“倒也是,外面都说,袁家办喜事的风头,都快盖过皇……”意识到祸从口出,晏翡及时戛然而止,到底长大了不少,也不似小时候那般木头似的拐不过弯来,忙偏头一笑,接着道:“那时我便说郑家姐姐中必有一人是你嫂子,倒不料,现在两个都成了你嫂子。”
“姻缘由天定,谁又能提前料得到?”泠霜一笑,见晏翡听了她这句,似有所感,垂下了眼睑。
袁府的花园还是当年精致,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如今还算早春,各色的花卉虽未开得全盛,倒也满目群芳吐翠,一派融融春意。
二人刚穿过抄手游廊,便看到顾皓熵与袁泠傲一起立在荷花池旁。
现在还是早春时节,池塘里的荷花尚未长出,空荡荡的,只是沿着池塘堤岸,皆是专门从苏州府采购来的太湖石堆成,怪石嶙峋之间,依势种满了各色花卉,如那一丛丛开得正浓的迎春,柔软的枝条上缀满了鲜黄色的花朵,直直垂到水里去,衬着那一池碧水,倒也看着赏心悦目。
顾皓熵今日穿了一件紫银灰的螭龙献瑞缂丝袍,外罩一件绛纱红的罩衫,前胸和后背上金银线绣的两条盘螭若隐若现,低调而华贵,虽是常服的规制,也算十分隆重喜庆了。
袁泠傲则一身大红色新郎吉服,喝得有些微醺,两个人站在一处,都不在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池子里。听到脚步声,一起回过头来,顾皓熵微笑着看着她们,袁泠傲大概被灌了不少酒,脸色酡红,甫一走近,泠霜便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气。
泠霜刚想开口说话,袁泠傲忽然一个趔趄,顾皓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二哥你没事吧?”泠霜脱口而出,看他连站都站不稳,想来是喝醉了。
袁泠傲似乎意识还很清醒,抬起一手,十指揉按着太阳穴,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强忍着吐意。
“同僚们起哄敬酒,今日这样的场合,总是推却不过,喝多了,也是难免的。”看袁泠傲站稳了,顾皓熵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点头含笑,一派从容。
“那,我扶二哥回去歇歇吧。”泠霜无声的笑意从晏翡脸上略过,用手肘捕捉痕迹地碰了碰她的胳膊,也不待袁泠傲回答,便走上前,托着他的手肘虚虚扶着,道:“二哥,我们走吧……”
袁泠傲看了看她,迷离的眼神清明了一些,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顾皓熵,终是默然转身,由着她扶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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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袁泠傲并不需要搀扶,他今日虽然确实喝得有些多了,旁人只以为他肯定醉了,因他平日一向不饮酒的,所以众人一贯以为他酒量浅,包括袁泠霜,怕也只有顾皓熵才知道,袁泠傲的酒量,远远在号称千杯不醉的袁泠启之上。他那样的人,时刻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警醒自己,又岂是那么容易让自己喝醉的?
“齐王将要上表立嗣,皓熵可能要回齐国去一趟……”袁泠傲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头也胀得厉害。
袁泠霜默然,只依旧扶着他慢慢走着。往日的他,一身浅浅的菖蒲清苦味,今日的他,一身浓浓的酒味。
“顾皓昶虽是长子,却没有母族扶持,皓熵有齐王后的支持……”
“二哥……”泠霜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扶着他的手,打断道:“你想对我暗示什么呢?”
“……”袁泠傲停下脚步,看着她,手又按到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揉起来。
“二哥是想暗示七殿下若争储成功,那,便是未来的齐王,然后呢?二哥想要当未来齐王的舅兄?”不想让话题变得太严肃,泠霜便微微地朝他笑着。
“你不中意郑博钧。”袁泠傲说的是肯定句。
“那又如何?”袁泠霜这次倒是真的失声笑了出来,看着她二哥,颇带几分少女的淘气:“难道,我不想当郑家媳妇,就很想当齐王妃?”
袁泠傲眉头一皱,看着她不语。
泠霜偏头一笑,正色道:“二哥关心我,我知道的,皓熵哥哥虽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却并不是妹妹心中倾慕之人……”
“你心中……已有倾慕之人了?”
“是的,妹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他,是我此生认定了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