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赐婚,是段袁两家的荣耀,婚事自然也办得颇为隆重。虽然段家的聘礼没有袁家娶媳妇时候那一人一百零六抬那样豪阔,倒也是比着王侯将相家的礼数,一样也未曾减少,因此,袁家账房得了袁昊渊的密令,在袁泠霜的嫁妆中暗暗添了不少财物,金银珠宝,店铺农庄,一则算作他心疼女儿,二则也算是表现他对未来亲家的看重。
婚礼前前后后筹备了三个多月,终于,算是一切停当,即将得偿所愿的袁泠霜,心情颇有些激动和忐忑。
袁家除了她父亲袁昊渊之外,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赞成这桩婚事。
如她的祖母,顾氏老太君,这么多年一直与袁昊渊保持着表面上的母子和睦,在得知惠帝赐婚之时,也不免与他撕破了脸吵了一架;
如她的叔父,袁昊天,连母亲做寿都不肯回来,却因为得知袁昊渊一手促成了这桩婚事,星夜兼程地赶回来;
如她的母亲,陆茜柔,多少载年华无声地消耗在这偌大的府里,始终低眉顺目苦苦守候,在知道女儿的婚事后,对她说:“你不必成为你父亲的棋子,为他的权欲心牺牲自己的幸福。”
“母亲,我没有为谁牺牲,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任何人!”在女儿回她这句后,再也没有多说一句,静静地离开。
如她的大嫂郑婉兰,问她需不需要帮她回娘家去斡旋……
纷纭众人,对这桩婚事各自持着迥然不同的揣测,但是,无一例外地,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这不是一段良缘。
倒是她二哥袁泠傲,用他一贯孤清淡薄的语气,只问了她一句:“此人便是你心中那位倾慕之人?”
在袁泠霜坦坦荡荡地回答他一个‘是’后,袁泠傲深深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转身离开。幽静的仲夏夜,有明月半墙,有夜风微凉,他白色的广袖飞扬,菖蒲的清苦味一阵一阵,散入风中。袁泠霜很想叫住他,与他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在苍紫的夜空,一点一点,褪淡成一抹淡淡的云白……
婚期终于如约而至,八人花轿抬着太尉府袁家的小姐,从两代位列三公的袁家门楣,抬进了段府,从此袁家女,嫁作段家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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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婚礼,还有些许不同,高高的主位上,除了端坐着神采奕奕的段将军,还有一尊高高的红漆牌位,那,便是段潇鸣的生母。
前世里,第一次听段潇鸣提起他的生母,是在某个月夜。他满身落拓不羁,眼中布满血丝,不知道多少天没有闭眼,也不多话,径自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仰头望着一轮明月。
泠霜想抬头看他怎么了,却被他这样抵着,分毫不能动,笑问他道:“让我来赏月,你这样让我怎么抬头?”
段潇鸣还是没有答她,久久之后,方才松开了,极轻极轻,似怅似叹地道了句:“今日是我母亲祭日。”
她前一刻还是笑嗔的脸瞬间就泯了下来,她未因他松开的桎梏而抬起头,只是依旧这样低着,低着,垂着眼,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指,那处隐隐反射着月华的亮点,方才从不具名的地方落下,至今,依然带着灼热的温度,熨烫,从指尖,一路燎到心底。可能,无论是汉人还是鄂蒙人,都不会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可能普天之下,除了他,再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那一夜,段潇鸣跟她讲了许多许多他母亲的事。他幼年丧母,那个时候,段之昂常年行军,根本照顾不到家人。上有高堂,下有稚儿,那是一名寻常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丰厚的财帛,没有三媒六证,没有宾客满堂,只是那样简单,简单地从村子的这一头,嫁到那一头。常年过度的操劳,让这样一个妇人过早地衰老了。相夫教子,被她一生饱经的沧桑所诠释地尽善尽美。可惜,她却是福薄,还没等到夫君衣锦还乡,便早早地撒手人寰。直到段潇鸣称帝后,锦绣珠翠,敕封诰命,在她死后多年,全数当作那么多年的补偿,补偿给了一尊段某氏的牌位,宗祠太庙里的皇太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荣耀,都只是一尊牌位了……
四目相对,两两相视,褪尽了浮华。
“等到回去了,我陪你一起去扫一扫夫人的墓吧。”那时,她这样对他说。她说的时候,温婉柔顺,像极一个贤妻良母,她伸出手,轻柔地覆上他的脸,轻轻地去擦那早已干涸的泪痕,一下,又一下,极致的耐心与细心,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似是要将那曾经污了他满脸的血痕一一拭尽。
那时,月下的袁泠霜,一身皎洁的辉泽,隐约含着轻浅的笑,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脸,温柔地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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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经年沧海,隔着前世今生,她答应过他,从那时那刻开始,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人,陪他一起,记住这个日子。因此,此番大婚,袁泠霜特意进宫托瑗妃代为向惠帝求一个恩典。
瑗妃问她:“为何会想到来求本宫?”
泠霜回答:“因为,在宫中,找不出第二个人可求,而且,在这个时候能够有分量向惠帝进言的,也只有娘娘。”
瑗妃问她:“为何会这么有信心本宫一定会帮?”
泠霜回答:“因为,臣女与娘娘是心交神往,臣女别无所求,臣女相信娘娘不会拒绝。”
瑗妃问她:“既然有信心本宫对你有求必应,为何要白白把机会浪费在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要知,本宫的恩典,是不轻易给人的。”
泠霜回答:“或许,在娘娘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对于臣女来说,这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
最终,瑗妃为她向惠帝开了口,惠帝倒是一笑,问瑗妃道:“爱妃在这个时候为袁氏女求恩典,不怕被朕厌弃吗?”
瑗妃笑着回答:“臣妾本不因她是袁氏女而与之亲近,那如今又何必因她是袁氏女而可以避之不及?”
“哦?那,朕为何要答应她所求?”惠帝挑眉笑问。
“如今,锦上添花而已,只需圣上举手之劳,便可为段家添一个体面,帮袁家做一个人情,赢得百姓们的赞誉,臣妾想来,倒也不亏什么……”瑗妃沉静笑答。
终于,在婚期之前,一纸诏书颁到段府,段之昂将军原配夫人敕封正三品靖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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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袁泠霜的主动要求下,靖国夫人的牌位被摆上正位,她这个新媳妇,亲自向已故的素未谋面的婆婆敬茶。
有人讥笑她为了笼络段家父子之心,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有人颂扬她此举乃大家门庭礼仪教养出色,虽然出身高贵,但是依旧不忘伦常有序,为婆婆求了这么大一个恩典。
面对众说纷纭,有褒有贬,袁泠霜毫不在乎,她只知道,曾经的段潇鸣如何在母亲去世后,失其所怙,被叔伯送到父亲军中,从此开始了他半生的戎马生涯;她只知道,那夜霜华满地,他却是想起了母亲,一个赋予他生命的女子,一个默默无闻,悄然而来,悄然而去的女子。她只知道,他那样用力地抱紧自己,散乱的发随着他微微低头而垂落下来,阴影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那一双泛血的瞳眸,在那里焦焦灼灼,声音干哑低沉,透彻心扉的悲凉,就像草原上被薄霜所覆的枯草,苍劲而萎顿地想念自己的母亲……
谁不是呱呱坠地,谁不曾咿呀学语,谁不是母亲怀中最宠爱的娇儿?
对于袁泠霜来说,没有值不值得,她只知道,这是她作为段潇鸣妻子,对丈夫的尊重,也是她作为段氏的儿媳,对婆母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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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拜礼成,袁泠霜搭着芳萋的手,由喜娘引路,进了洞房。
袁家一共为她准备了一百名奴仆作为陪嫁,意为‘白发齐眉’,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提前安排到归于泠霜名下的农庄店铺执业,只有一些近身的丫鬟留在身边,统归芳萋统领。
在出嫁前,袁府为泠霜挑选陪嫁丫鬟的时候,泠霜便与芳萋把话挑开了。这些年,她早已看出芳萋暗恋她二哥,心甘情愿做了她二哥在府中的眼线,把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禀报给二哥知道,之所以不戳破,只不过是不想她二哥难堪,毕竟她知道袁泠傲十分关心自己。
于是,她给芳萋两条路,一是留在袁家,二是跟她一起去段家,二者何去何从,由芳萋自己做选择。
不出泠霜所料,芳萋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
芳萋是个聪明人,自从郑婉芷进门之后,耳闻目睹了二少奶奶的厉害之处,有一位这样的主母,纵使芳萋真的成功当了袁泠傲的小妾,日子想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何况二少奶奶出身高贵娘家显赫,与大少奶奶是亲姐妹,她要想有出头之日,是难上加难,还不如跟着小姐,她自小伺候在侧,资历最深,地位最高,即使嫁到了段家,她也是一等大丫头,有小姐在,不至于受人欺负。
当然,她也明白,选择做小姐的陪嫁去了段家,此后,生生世世便是小姐的人,再不能与二公子有任何瓜葛,不然,以今日小姐之作风,怕是断饶不了自己的。
泠霜也知芳萋剔透,不需要多言,既然她选择跟着自己,那,只要忠心不二,她是不会亏待的。况且毕竟芳萋是自小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料理起来也熟悉,用惯了的贴身丫头,只要不出大错,还是可以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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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霜戴了大半天的红盖头,终于到了房中,便让芳萋为自己摘下透透气。
满室红烛,光影摇曳,让整个房间都镀上了一层暖馨之色。环顾一周,果然是不改清俭的作风,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看到段潇鸣的房间一点雕梁画栋也无,一色的素净简洁,泠霜不由想起前世里,总有言官每隔一旬便要上奏指正他太过俭朴有失君王气度天家威仪,每每看到这种奏折,段潇鸣都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批复,便一律堆在了龙案的一头,有些的绫缎章面都积了灰尘。有一晚她亲自熬了一碗莲子羹,给他清心润肺,却见他正苦恼,一问之下,便悠悠笑起来,道,遇上这样的老匹夫,回他四个字足矣。
段潇鸣问是哪四个字,泠霜一脸正经地道:“与汝何干。”
段潇鸣瞬间讶然失声,而后,两人一起相视哈哈大笑。
偶然想起前世种种,泠霜心中一阵温情脉脉,嘴角弯弯,眉眼含笑。
泠霜正兀自沉浸在前世的美好记忆中,忽闻门上有敲门声传来。